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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妙目澄波(1)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中走错了方向,正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木鱼之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穿过一道圆门,忽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地敲打木鱼,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

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今独坐?儿常睹吾以果归,奔走趣吾,躃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贼吞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美妇念到这段经文,忽地语声悲切,渐不成声,陆渐不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难平。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了?”

陆渐恍然惊醒,忽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掉泪么?”

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不是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而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事,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丫环似懂非懂,说道:“主母放心,我不说就是。”这时忽听西北角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陆渐大吃一惊,听出说话的正是谷缜,几乎出声招呼。佛堂中二人也很吃惊,美妇抖索索站起来,涩声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你别以为求求佛祖、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一晃,悲叹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冷道:“你连我是谁也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淫奔、下流无耻的贱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冲口而出:“你是缜儿……”猛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叫道,“缜儿,是你么……”

庭中一阵寂然,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经去了,暗暗叹一口气,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仿佛有人尾随,回头望去,又不见人,再转头时,那异感却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妙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处,谁想不见有人。正奇怪,忽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哼,沈舟虚的怒喝声远远传来:“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只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呵呵笑道:“此事确是孩儿做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欲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他们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时许,忽道:“你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支吾道:“我……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便拦住他报上名号,使一招金山寺镇寺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说到这里,沈秀“噗”地笑出声来。

沈舟虚冷冷道:“莫乙,你只需说出招式名称,至于招式变化,就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很稀松,被我一指戳中腰眼,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跟斗。”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怎么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恼,笑着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十分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地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冷道:“这小子诡诈多多,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着。”莫乙道:“是啊,我当时犯了糊涂,一听之下,气愤说道:‘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得出来?’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也能背?’我一听傻了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愣没想出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才,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一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说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我只需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入了他的第二个圈套。”莫乙说道:“对啊,他一听这话,笑着说:‘好呀,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需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当真将书给我,我拿到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居然不见了他的人影。”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换了是我,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莫乙气哼哼说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只通半部论语就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沉默一下,又说:“好呀,说到宋太祖、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里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忽道,“沈秀的话不无道理。莫乙,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让你炫耀学问。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之处,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你,或许别有诡计了。”

沈秀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又哪有这样好骗?”沈舟虚冷冷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说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嬉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服。”沈秀怒道:“狗奴才,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

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冷冷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倘若泄漏一字,仔细你的皮。”莫乙喃喃道:“是,是。”

沈秀道:“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沉默一下,忽地徐徐说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弄丢了?”

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很坏,他弄坏了我的木鱼,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久他也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答答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徐徐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欲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大意纵敌,但拿到《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一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声叫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这时间,忽听有人叫道:“且慢。”陆渐推开大门,应声走入书房。

众人见他,均有讶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陆渐,呵呵笑道:“你没跑,你没跑。”转向沈舟虚道,“主人,我说的就是他。”

陆渐点头道:“擅闯贵宅的是我,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罚薛耳,他丢了木鱼,并非亵职,只是实力不济,输给我罢了。”

沈舟虚端起桌上茶杯,吹开茶末,向陆渐笑道:“咱们好像见过,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参将身边。”陆渐道:“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说罢拱手施礼。

沈舟虚沉思一下,笑道:“你混入总督府,也是为了戚继光么?”陆渐道:“不错。”沈舟虚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吗又要回来?”陆渐道:“我答应过薛耳,要帮他抵罪,岂能言而无信?”

沈秀听到这里,冷笑道:“又是一个蠢材。”沈舟虚神色微变,大喝:“闭嘴,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亲突发雷霆之怒,只得耷拉眼皮,低头不语,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足。

沈舟虚又道:“你与薛耳是敌非友,为何要帮他抵罪?”陆渐微微苦笑:“因为陆某同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安宁。”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陆渐,各自露出古怪神气,薛耳眨巴小眼,一双大耳朵呼呼扇动;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眨巴眨巴,像是进了灰尘;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遮掩,斗笠下的两道目光却越发灼亮。

陆渐又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沈秀瞧得众劫奴的神情,不知为何,满心不是滋味,接口冷笑:“你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正大光明闯入总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潜入,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胆鼠辈。”

陆渐瞅他一眼,冷冷道:“我是无胆鼠辈,也胜过你残杀老弱、勾引尼姑。”沈秀心头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陆渐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你这人胡言乱语,莫不是疯了?”不待陆渐说话,冲沈舟虚拱手道,“父亲,此人污蔑孩儿,委实可恨,孩儿想亲自出手惩戒他。”

沈舟虚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输了呢?”沈秀一怔,却听莫乙道:“输了也活该,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狗腿子,听到没有?”他两眼瞅着燕未归,燕未归怒道:“书呆子,你骂谁?不帮就不帮,谁稀罕么?”

薛耳也道:“还有凝儿,你也不许帮沈秀。”只听夜色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才不会帮他呢!”

沈秀气得血涌双颊,冷笑道:“谁要你们帮了?我会输给这乡巴佬么?真是笑话。”向陆渐一招手,“到院子里来。”撩起衣袍,走到庭院之中。

陆渐微感迟疑,莫乙却说:“不用怕,跟他打,输了不过一死,赢了却是白赚。”薛耳拍手道:“说得对。”忽听沈舟虚叹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劫奴?”莫、薛二人应声一惊,四只眼瞅着沈舟虚,却见他容色淡漠,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陆渐来到庭中,却见沈秀垂着双袖,目光凶狠,不由心想:“这厮会‘天罗’,可惜上次周祖谟用时我没看清,要么对付起来,倒有几分把握。”

正想着,忽见沈秀吐个架子,喝声:“愣什么?”双掌一分,劈了过来,他出掌又快又狠,只一晃,陆渐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真是痛彻心肺。

品牌:谜鹿文化
上架时间:2017-06-23 10:07:02
出版社:长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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