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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 擦鞋 雷神

——秋月孝雄

“这些事情,在上高中之前我还不知道。”秋月孝雄心想。

陌生人的雨伞打湿校服的下摆,某人的西装传来浓烈的樟脑球气味,旁人的体温紧贴后背,浑浊的空调风肆意地扑面而来。

自孝雄第一次乘坐早晨拥挤的电车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月,一想到这种痛苦还要持续三年,绝望便油然而生。为了避免挤压到别人,他拼命站稳,紧紧抓着吊环的指尖几乎麻木了。

我本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焦躁地思索着。

若能像以前在哥哥的漫画书里看到的情景那样,用机关枪吓走周围所有人,那该多痛快。光是想象就觉得自由。但孝雄很快意识到,若真碰上那种事,自己大概是被杀的路人吧。毕竟他是个毫无特别之处的十五岁小鬼。

孝雄的视线越过几个沉默低头的人,投向狭窄的车窗外。被雨淋湿的街景淌过眼前,厚重的雨云下是一整片暗淡的风景,唯有公寓楼和杂居楼的电灯分外明亮。倒映着电视节目的餐桌、穿梭于茶水间的紧身裙、墙上褪色的海报以及从停车场鱼贯而出的雨伞,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营造的生活片段不断从视野里掠过。孝雄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这种强大的未知性压制住了。于是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五岁小鬼。

此时,车身终于缓缓右转。矗立在杂居楼之间的一幢幢大厦开始映入眼帘,孝雄像期待已久一般闭上眼。一、二、三、四……在心里数到“八”时,“轰——”一声低鸣响起。接着,整个车身被一阵气流震得微微晃动。睁开眼便看到,中央线列车与车厢擦肩而过,车窗像一格格胶片般高速驶过。

和平时的时间一样。

还有两分钟才能从这个地狱般的箱子里解放。他焦躁地想。

“新宿——新宿——”

广播响起的一瞬,孝雄被人潮推到站台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五月雨天的冷气吸入体内。接着,他任由自己被人潮推向台阶。“就是这里了。”他抬起头。

站台屋顶之间狭长的天空中,代代木的docomo[1]信号塔像无人踏足的峰顶般,耸立在烟雨朦胧之中。

孝雄突然放慢脚步,后面不断有人撞上他。但他无视了上班族不满的咂舌,继续对着雨丝和信号塔凝视了两秒。

雨水带来了,遥不可及的天空的味道。

这种天气真不该坐地铁的,认定了这一点后,方才心中的焦躁迅速散去。

孝雄走下总武线的台阶,朝丸之内线换乘口的对面走去。然后迅速穿过JR中央东口的进闸口,带着愉悦的心情爬上了LUMINE EST[2]一侧的台阶。他用力撑开透明塑料伞,踏入雨中。雨伞随即变成天空的扬声器一般,开始奏响雨声。

啪啦啪啦啪啦,听着令人心情舒畅的雨声,他走进了东南口的人潮之中。早晨的新宿,除了上班族还混杂着各色人群:一直喝酒喝到刚才的夜店男女、柏青哥店外排队等候开门的一列人、所有成员都长得像一家子的亚洲人旅游团,还有穿着Cosplay风格的校服、但年龄和职业都不明的奇怪情侣。

孝雄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今天是晴天,那群家伙绝对会让我火大,我也肯定会不自觉地在心里骂“呕”“去死”之类的。

但他现在心情还不错,肯定是看到大家都撑着伞的缘故吧。而且所有人都平等地被雨淋着。下雨天里走在这条街上,身穿高中校服的他,只不过是风景的一部分罢了。刚才搭电车时的满腹怨气满腹的心情不知何时一扫而空了。

穿过交通严重拥堵的甲州街道,走过万年修不完的环状五号线的施工工地后,黑色的茂密森林突然闯入视野。这就是横跨新宿区和涩谷区的大型国定公园。在下雨天的上午,这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可以把这当作是自己的王国。

自动门开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公园里回响着。

两百日元的门票被检票闸吞下,孝雄踏入公园时心想:下次一定要办年票才行。每次两百日元也是够呛,下次一定要拍张登记照,然后付一千日元办年票。之前因为担心申请时穿着校服会被怀疑上学时间逃课,所以才一直犹豫不决。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穿过了喜马拉雅雪松和黎巴嫩雪松林立的阴暗树林,周围的空气、气味、声音陡然一变。

这里的气温至少下降了一度,周围充斥着水和初夏树木的味道。明明是下雨天,野鸟们却愉快地鸣啭着。

穿过水杉和麻栎的杂树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日式庭院,中间有水池。无数雨滴和波纹带着窃窃私语般的神秘声音在水面荡漾开来。

——到底是为什么?

至今为止重复过无数次的感叹再次浮现在脑海。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如此复杂呢?孝雄陶醉而茫然地思考着。不计其数的雨滴与波纹,完美地连在一起,无论望向哪头都不见缺口。到底是何等技巧才能造就如此完美的景象。

与此相比——

走在水池的拱桥上,视线落到自己的脚边。孝雄穿的莫卡辛鞋[3]因为针脚缝隙已浸满了水而变得湿漉漉的,十分沉重。走路时发出难听的嘎吱嘎吱声。

他心想“周末又得开始做新鞋了”,但心情依然愉快。

当初制作这双莫卡辛鞋时,他已经做了一定程度的防水加工。但到了这种雨水丰沛的季节,鞋子还是撑不了多久。孝雄站在拱桥中间朝西侧开阔的雨空望去,下定决心要让下个版本的鞋子至少保持两个月。

从这里看,代代木的信号塔显得更为巨大。在绵密的雨帘中,塔尖缓缓融入雨云,带着威严从高空俯视着孝雄。

对了。

那时他站在明治神宫那冰冷的草坪上时,也看到了这座信号塔。

那一瞬间的喜悦与痛楚,还有那时的决心——明明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一丝一缕的感情却像融化般从心中苏醒,那时那种万箭穿心般的痛楚,如今已化作苦中带甜的回忆。他仍然只是个孩子,但至少……

至少,我开始明白自己喜欢的是什么,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了。

没错。

雷声在远方低鸣,仿佛在回应孝雄的心情。

秋月孝雄刚上初中时,名字还是藤泽孝雄。

上了初中三个月后,某个初夏晚上,孝雄和难得早归的母亲一起吃晚饭。饭后母亲开始小酌,喝完啤酒又继续喝烧酒,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孝雄,你有女朋友吗?”

“啊?没有啊……”

孝雄有些诧异,看了看母亲的脸,发现她的眼睛充血得厉害。孝雄觉得母亲这副模样醉得难看,于是把装了冰水的玻璃杯递给她,却被无视了。母亲有气无力地将烧酒和热水倒进陶制的大杯子里,然后用长勺搅了搅。真麻烦……她还要喝啊?

“妈,要不要吃点豆腐?”

“不用。你要不要也喝点?”

这是什么家长啊!孝雄吃了一惊,回答说:“不用了。”

“你这家伙太认真了。我和男朋友可是从初中一年级就开始喝酒了。”

还以为母亲要说什么大事,结果她竟开始讲述自己中学时代的所有恋爱经历:刚上初中就马上和棒球队成员的同桌交往了,过了几个月又被足球队的学长告白,由于自己的犹豫不决,结果和男朋友分手了。之后在上学的电车上,又喜欢上偶然遇见的高中生,于是守候在车站,硬着头皮把告白信交给对方。结果对方竟奇迹般地同意了。后来对方还经常来家里玩,两人的关系甚至被父母认可了。初吻也是在自己房间,那一瞬间的幸福至今都忘不了。再后来,在车站又被其他学校的男生塞了告白信……

“打住!”孝雄终于忍不住了。

“怎么啦?”

“喂,哪有小孩愿意听自己母亲接吻的事啊,等老爸回来你说给他听啦。还有,给我乖乖喝水,不然明天上班会很难受。还有妈,你今天有点喝多了。”

孝雄从椅子上跳起,正准备一口气逃回自己房间时,母亲突然低头沉默了。他终于注意到母亲的眼睛通红不是因为喝酒。“对不起……”母亲的声音带着呜咽。

“其实我是想说,中学生已经算是大人了吧?大人就会有各种烦心事,对吧?”

孝雄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再次望向母亲。她才四十出头,大波浪卷发轻轻垂在脸颊边,身上是粉色的无袖衬衫。大眼睛里含着泪的样子,在儿子看来也算是很年轻。

“爸爸和妈妈,离婚了。”

结果那天晚上,孝雄第一次喝了酒。

深夜的厨房,只有一只黄色的灯泡亮着。他一面嘟囔着:“真的假的,饶了我吧……”一面独自打开了母亲的罐装啤酒。

“我们一直在等哥哥参加工作,孝雄上中学。”母亲说,“那时你们两个都是大人了,就能理解我们了吧。”

——真的假的。

咕噜咕噜,孝雄一口气灌下啤酒。酒精浓烈的臭味差点让他吐出来,他含着泪硬是把酒咽了回去。这是什么鬼东西,难喝死了。但他继续把酒罐挪到嘴边,并在心里忿忿地想,哥哥当然算是大人啦,毕竟他大我十一岁啊。可我……初中生还不是大人啊。

“搞什么啊,至少再等三年啊。”

虽然没特别的证据,但孝雄觉得上高一才算是大人。所以,如果是三年后知道这些事……孝雄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怎么想都觉得初中生还是孩子啊。

尽管难受得想死,孝雄还是喝光了两罐啤酒,之后还喝了点兑水的烧酒,结果发现烧酒比啤酒更难闻。那天夜里,孝雄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才睡着的。第二天醒来,当然是强烈的宿醉,翘课也是从那天开始的。

不知怎么的,孝雄觉得自己变得很污秽。

“那么,藤泽你其实应该叫秋月吧?”

“好像是,抚养权应该在母亲那边。”

初中一年级的十二月,走在身边的春日美帆,比好不容易超过一米六的孝雄矮半个头。尽管今天是休息日,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穿着学校规定的毛呢短大衣,双马尾的发型使她看上去更像小学生了。孝雄穿着哥哥给的海军蓝羽绒服,不过,脚上可是自己琢磨许久才买下的皮革旅游鞋,是深棕色的低帮款式,虽是二手货,光泽却显得很高档,大概是因为前主人平时就保养得很好吧。

“不过,在学校你还是叫藤泽吧。”

“小孩子刚上初一,中途就被迫改姓的话,未免太可怜了。所以到毕业为止,学生名册上还是叫藤泽比较好——这是我妈得意洋洋地跟我说的。”

其实,母亲为他所做的事仅此而已。孝雄有些苦涩地想。

“你哥哥呢?”

“老哥也归母亲这边。他已经上班了,所以平时见不到。他回家也晚,早上我一直在睡觉,他那时已经出门上班了。”

孝雄注意到,美帆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但他装作没看到,故意用欢快的声音说道:“看,那就是明治神宫吧。从新宿过来居然要走这么远。”

四车线道路两侧是林立的大厦,前方是笨重的首都高速高架桥,再往前却突然冒出了森林,眼前这幅景象就像一张拙劣的合成照片。

孝雄和春日美帆的约会经常是逛公园。不过两人都没相互表白,所以也算不上是约会。总之,两人经常会在休息日时一起外出。井之头公园、小金井公园、武藏野公园、昭和纪念公园,家附近的地方已经逛遍了,于是美帆提议这次去市中心的公园。其实,孝雄一开始对公园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想到又不能每次出门就去电影院、水族馆这些要花钱的地方,而且,美帆兴冲冲地跑到花朵、树木前面的样子也很赏心悦目。多亏了她,孝雄记住了很多鸟和植物的名字。另外,对于在杉并[4]那片枯燥无味的公共住宅区里长大的孝雄来说,东京都内竟有这么多被绿色环绕的地方,这点让他至今都很惊讶。既不是家里,也不是学校或图书馆,只是一片除了树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美帆却毫不做作地笑着说,自己喜欢的就是这种地方。孝雄觉得这样的美帆比自己成熟多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过他一直没说出口,这种人其实在学校里也没几个吧,包括他自己在内。

“好暖和……”美帆双手捧着塑料杯说。

两人在偌大的明治神宫里走来走去。在大鸟居前拍完合照,又走到本殿外的绘马[5]前,边看边拿上面的愿望打趣,之后甚至去观赏了正之井户,虽然那里要排长队才看得到。两人玩累了走累了,最后一屁股坐在干爽的草地上,喝着孝雄用保温杯装着带来的牛奶咖啡。冬天的空气像冰块一样清脆欲裂,这个时候的热牛奶咖啡糖分让人很舒服。

这几个月,孝雄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一直被不安和忧虑笼罩。但和美帆相处的时候,这一切就像是被施了魔法般消失不见。十二月份午后的天空万里无云,蓝色的天空晶莹透亮。枯叶落尽的树林对面,代代木docomo的白色信号塔直直耸立着,仿佛要穿破天空。从草坪渗入腰间的冬日土壤凉意,被耀眼的太阳温度,以及轻触着他手臂的美帆体温完全化解了。

——女孩子,真是柔软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想触碰美帆的想法顿时涌上了全身。

接着,在孝雄还没反应过来时,突然想起母亲的话语,身体瞬间冷却了——初一时初吻的幸福,至今都忘不了……

“回去吧。”

孝雄突然暴躁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几乎是想都没想就丢下这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眼角的余光扫到正一脸呆呆地坐着的美帆,扔下她大步离开了。

“呃……喂,等等啊,藤泽!”

孝雄明白,现在只要说句对不起,停下脚步就行了,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美帆慌忙抓起孝雄落下的保温杯,追上他。

“喂,你这是怎么了?”她一脸担心地从下方偷偷观察孝雄的样子,孝雄的表情却更加僵硬了。

孝雄快速穿过公园,沿着来时的路,无言地走回新宿站。光听那脚步声就知道,小个子的美帆几乎是拼了命小跑才勉强跟上。她肯定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孝雄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自己也心痛不已。轮廓模糊的街边树影从脚边匆匆流过,不知何时,天空布满了乌云,太阳沉入大厦后面,路灯也亮了起来,气温不断下降。

不到来时一半的时间,两人就回到新宿站的南口。孝雄终于转身面向美帆。“给你。”美帆递来保温杯,孝雄尴尬地接过了。

“……谢谢你……抱歉。”孝雄盯着美帆脚边的地面,艰难地挤出一句。

“嗯……”美帆喘着气回答道。孝雄这才注意到美帆穿的是鞋尖有蝴蝶结的低跟鞋。她不自然地提着一边的脚踝,大概是伤到脚了吧。额头上还挂着一层汗。调整呼吸后,美帆开口了,声音里多了几分力量:“今天见到藤泽很开心……因为好久没看到你了。”

快到傍晚时分,入闸口前的人潮开始拥挤。两人淹没在数千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中。

“你明天会来学校吗?”美帆的声音里似乎透着几分挑衅。

孝雄盯着地面,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气温比刚才又降低了些,脚尖好凉。不过,美帆的脚尖应该更凉吧。

“……像你这种自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悲惨的人,最差劲了。”

孝雄不禁惊讶地抬起头。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是某个路人说的话,可眼前美帆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正瞪着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但有什么能说呢?他拼命思考着,就像是在考试结束前最后一分钟那般,脱口而出的是最先想到的一句话。

“这跟你没关系吧。”

孝雄的声音在发抖,被自己这句幼稚的话震惊了。美帆却毫不示弱地继续说道:“确实与我无关,但父母离婚的孩子,在每个年级至少有十多个人吧,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像你这样闹别扭,真像个笨蛋。”

孝雄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羞愧,脸已经红透了。他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美帆,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到底是谁。

“你不想来学校就随便你好了,你以为这样做就会有人说你什么吗?我还以为你像个大人呢,没想到完全不是。你先学着怎么和人正常相处吧!”

孝雄呆呆地注视着从美帆眼中滑落的泪水。我一直以为我熟悉的那个美帆,那个至今为止和我一起走了十几公里距离的美帆,是个不会说这种强势话语的人。其实,我的心情早就被她看穿了,可我又看穿了她的什么呢?

美帆低下头,丢下孝雄转身,最后小声说了句:“接吻的勇气你倒是有……”

看着她那穿过入闸口的小小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潮中。

孝雄花了两个小时从新宿走回家里,他完全没心情去坐拥挤的下行电车。走了不久便开始下起小雨,经过中野时,雨势变大。孝雄继续低着头一个劲地走。变成雪之前的雨让身体冷得刺痛,还未穿惯的旅游鞋磨得脚发痛。这些疼痛竟然带来了奇妙的甜蜜感。孝雄不禁有些困惑,这点疼痛根本算不上惩罚啊。他真希望自己干脆迷路算了。可是,当居住的公共住宅在路灯照射下出现在雨幕中时,他却安心得快哭出来。

尽管是休息日,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最近一直如此。哥哥连周六都要工作到很晚,母亲肯定在和某个我不认识的大叔约会吧。

孝雄用毛巾简单地擦干湿透的身体,换好衣服。他瑟瑟发抖地在玄关前蹲下,不知所措地拉开了鞋柜。

在昏暗的灯光下,各种颜色的女鞋像博物馆陈列的奇形怪状的贝壳般,反射着暗淡的光。有传统的茶色凉鞋、流行的黑色鱼嘴高跟鞋、短靴和及膝长靴、与年龄不符的厚底旅游鞋、芥末色的坡跟鞋、深紫色的高跟鞋。鞋柜里装的都是母亲在这个季节经常穿的鞋子。走廊上的收纳箱里装着至少是这里五倍数量的鞋子。孝雄把手伸向鞋柜的一端,把没装鞋楦的鞋装上鞋楦,然后用冻得瑟瑟发抖的手给鞋刷去灰尘,给需要上油的鞋上油,接着用木棉布擦鞋。熟悉的动作让心情一点点平复下来,暖气也开始让房间的温度升高,身体慢慢停止了发抖。

收集鞋子是母亲的乐趣,替母亲整理鞋子是孝雄从小的任务。同年龄的孩子对火车和机器人模型爱不释手的时候,还是小学生的孝雄却迷上了各式各样的女鞋。如今,孝雄对母亲的感情已和那时完全不同,但这个常年养成的习惯可以让他放松,集中精力面对鞋子可以让他心中无物。

所以,直到一声沉重的金属声响起,大门被打开为止,孝雄都没注意到哥哥回家的脚步声。

穿着立领大衣的哥哥惊讶地俯视着孝雄,生硬地说了句“我回来了”,然后收起伞,脱下皮鞋。伞上的雪花纷纷落到孝雄的眼前,他靠着墙壁,口齿不清地答了句“嗯”。平时可以轻松地说出口的“你辛苦了,今天回来很早啊”之类的话语,现在却怎么都说不出。

“你怎么还在做这个啊?”哥哥不快地扔出这句话。此时,孝雄正好擦完鞋,关上鞋柜。哥哥已经脱了西装,换上套头衫,单手拎着罐装啤酒,冷冷望向蹲在玄关的孝雄。孝雄觉得自己像是擅自闯进他人房子的外人,他尴尬地回答道:

“没什么……不自觉就……”

“你还真恶心。”

听到这话的瞬间,孝雄心中涌起了想破口大骂的冲动,但又不知对谁骂、骂什么才好,于是咽下了愤怒和话语。像之前喝啤酒时一样,眼泪代替咽下的东西涌了出来。哥哥返回客厅的背影,与美帆消失在入闸口的背影、父亲离开家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每个人都变得陌生。

——“这就不算……任性了吗?!”

痛到有点意识模糊的脑子里,断断续续传来似乎在争吵的声音。

“……嫌麻烦就逃避……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我也……”

“我也想哭啊!”

蹬蹬蹬,某人迈大步而来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啪”的一声,拉门被狠狠关上的声音。

撑开沉重的眼皮,光线刺眼,头痛得愈发厉害。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母亲正坐在餐桌对面。她双手掩面,肩膀抖个不停。

“……你在哭吗?”

孝雄小声问道。母亲抬起头,她的眼妆已经哭花,眼角却带着笑意。

“你还不是在哭。”

孝雄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颊湿湿的……想起来了,自己因为不想回和哥哥共用的房间,就在厨房偷喝母亲的烧酒,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你差不多够了啊,再偷喝我的酒,我就要收钱了。”

哈哈哈。孝雄一笑,头就刺痛不已。一开始明明是你叫我喝的。孝雄呆呆地想,有些话我必须对这个人说。

“……妈妈。”

“嗯?”

“你们的离婚,早了三年吧。我还是孩子啊。”

母亲听完,眼睛里盈满泪花,她低下头试图遮掩,又哭又笑地说道:“嗯,我知道。对不起,孝雄。”

滚烫的泪水也从孝雄的脸上落下,不知为何他觉得心情舒畅。接着,醉意让他再次陷入沉眠。

过了两周,孝雄去了学校。学校里没有一个同学像他担心的那样,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最多不过是有男性朋友跟他打招呼:“哦,你来了。”或是有女孩笑着对他说:“哎呀,藤泽,好久不见。”就连老师也只是在点名时说了句:“你明天不要翘课了啊。”大家的反应带给孝雄的不是安心,而是羞愧。

午休时,孝雄去了三年级的教室,想找春日美帆。没找到,于是放学后又去找了一次。还是没找到,莫非她感冒了?

孝雄已经想好见到美帆后要说些什么了。首先,要为公园里的那件事道歉,然后,也许现在还不可能,但从藤泽变成秋月之前,也就是初中毕业之前,他一定要变成大人。具体说来,就是不再闹别扭,不再为了让人担心就喝酒或是翘课。他要变成一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对别人想说什么的人,就是像美帆那样的人。然后,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还能和她一起去公园。

孝雄打算明天再找美帆,就在他朝校门走去的途中,一个略面熟的女孩擦身而过。孝雄想起她是三年级的女孩,好几次看到她和美帆在一起。

“啊,不好意思。”

“哎呀,这不是藤泽吗?”

“呃,你认识我?”

“你经常和美帆一起聊天啊。美帆跟我说过你。”

“……这样啊。呃,今天春日前辈来学校了吗?”

听完这句,对方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孝雄。很快,她的表情变成了怜悯。

“难道美帆没跟你说?”

美帆因为双亲离婚,已经搬家了——此时,孝雄才第一次知道这事。

当时的孝雄没有手机,从那之后就联系不上美帆了。年长两岁的美帆究竟希望从自己这寻求什么,至今也不得而知了。不过在那之后,孝雄拜托美帆的朋友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我决定成为大人。”

几周后,他通过那位朋友收到了美帆的回信:

“加油吧,秋月孝雄。”

走过桥,雨声起了些许变化。

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比落在水面上的声音更大。莫卡辛鞋踏着土壤缓缓前进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绣眼鸟清脆的啼鸣。透过黑松看到的水面上,映着杜鹃花的嫩粉、多行松树皮的俏红,以及枫树的翠绿。大嘴鸟在远处高声鸣唱。说起来,这些名字大多是美帆教给他的。孝雄眯起眼望向远处的光线,有些怀念地想着。

从远处的天空,再次传来雷鸣。

——雷鸣。

这个词突然浮现在孝雄的脑海中,很快又消失了。

怎么回事,这个词在哪儿听过来着?刚才脑中浮现的那个词,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一种预感静静地浸满全身。

湿漉漉的枫叶深处,有一个他经常去避雨的亭子。那里本该没人的,现在却坐着一个人影。孝雄继续朝亭子靠近,总觉得会看到什么意外之人。穿过厚厚的叶子,亭子的全貌映入眼帘。

是一个穿着套装的女子。

孝雄停住了。

女子正将罐装啤酒拿到嘴边,整齐柔软的头发不及肩膀。不经意地,她望向了孝雄。

一瞬间,视线对上了。

这场雨或许马上就要停了。不知为何,那一刻的孝雄有了这种感觉。

浦佐夫流情佐麻祢之久坚乃天之四具礼能流相见者(万叶集一卷·八二首)

译文:晚秋雨,似水流;凄苦生心底,频添烦忧。(本书所有和歌译文均摘自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赵乐甡翻译的《万叶集》。)

背景:这是和铜五年(七一三年)的四月,长田王被派遣到伊势的斋宫时,在山边泉水边作的三首和歌之一。斋宫是指被派遣到伊势神宫侍奉神灵的未婚内亲王所居住的宫殿。『阵雨』原本是指秋末冬初时下的冷雨,但与这首和歌的创作季节不符。在这里,诗人前往伊势途中遇到的冰冷『阵雨』,与自己心中潸然泪下的情绪重叠在一起。

品牌:天闻角川
译者:CLOVER
上架时间:2017-04-26 15:56:52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天闻角川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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