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

我叫伊安，没有姓，就叫伊安。

而且这个名字是玛格丽特给我起的，我本来也没有名字。

给我名字的玛格丽特捡起一根树枝划拉路上的杂草，顺便踢了一脚快要散架的人偶，那具人偶已经没有了头，躯干上还长满黑色的苔藓。染上黑色的不仅仅是苔藓，玛格丽特手上的树枝，途经的草丛和整片榉树林都是黑色的。

“这个机器人没用了。”玛格丽特轻叹了一声，她的情绪从兴奋转变成了烦躁。

我本以为是跟大部队走散的缘故，但心想玛格丽特并不是喜欢热闹场面的人，便问她为什么称这些人偶叫机器人，试图来消解她的烦躁。

“金属构成部件，然后这些部件组合成人形的就叫机器人。”

那机器人是生命吗？

“不知道，至少现在它们已经不是了。”

玛格丽特说的不错，不管那位博闻广识的吟游诗人如何用管风琴般的嗓音讲述它们被一位狐疑不定的神灵种创造，又如何拥有意识而被重新命名为机械种，又为何在动力殆尽时坠落于此，它们现在就是一具具死物。

十月初，一棵棵颀长的水杉好像努力在落叶前挤出些鲜艳的颜色，我们顺着更加深黑的树枝所指的方向前行，一边搜寻完整无缺的人偶一边靠近镜湖。现在也许已经有人先到那了，只要一具完整的人偶就可以完成长耳族每隔百年举行一次的“回馈”仪式，玛格丽特也不是伊西斯特别关照的参与者，长耳族的人丁因为地下迷宫的纠缠损失惨重而无法举行仪式，伊西斯不得不承担起这个重任亲自拜访每一位会使用魔法的人。

我并不会使用魔法，所以只能陪在玛格丽特身边看着她干脆利落地挣脱刚才的烦躁。就在她的表情变得和天空一样晴朗时，我们发现了一具看似完好的人偶。我帮玛格丽特把它扶起，拨弄它的四肢，确认它符合仪式所需的条件后退开。

玛格丽特拿出长耳族为仪式特制的瓶子，她故意表现出一副拧不开瓶盖的模样想让我代劳，我照做了。

“伊安就算变得圆滑了也还是能这么温柔体贴呢。”她笑了笑，我把瓶子递给她时注意到她的脸上还是浮动着平时少见的苍白，她曾经自嘲这是神经质人群特有的气色，同她略显单薄的体态一起被概括成活力不在身体里而在脑子里的话。克林恩上下一致认同她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的各种匪夷所思的举动一直是克林恩茶余饭后的谈资：给一只哥布林起名也好，用魔法烧光莉莉丝教老师的头发也好，每天胡乱释放爆裂魔法炸得克林恩东面不得安宁也好……每一件事都能引起不解和猜疑，不过只消一刻钟的功夫，那些不解和猜疑总会回归成“她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这句话。

她的前额不宽，但是端正而清秀，从她耳后披下的深栗色头发中隐约能看出她小巧的头的轮廓。她眼睛的颜色要比头发深一些，即使紧闭着也能看出非常灵活，我经常看她的眸子看得发神。

玛格丽特哼唱起自克林恩被命名前就开始流传的歌谣，我在一旁耐心等待着清风团成一团进入到瓶子里。

那歌谣的词语都是附带着魔法的古语，这些古语至今都没人能够破解，一知半解的长耳族也不愿意分享相关的知识。玛格丽特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谣后就笃定地认为歌的内容是主人对人偶的思念，当歌声响起时，思念会跟泥土与风融合成为唤醒和驱使人偶的动力。

“怎么样，好听嘛？”

我点点头，玛格丽特以为我在敷衍她，便不服气地又唱了一遍，她不知道我不能专注听她的歌声是因为人偶正颤颤巍巍地扭动四肢，站了起来，它那双眼正对着我，让我不禁一颤，虽然知道它如今只是一架拼接而成的死物，与它四目相对不由得让我觉得它还是活的。

我捡起踩在脚底的几叶水杉，放在手心揉捻，用比玛格丽特大一些的步伐朝着树林深处走去，人偶跟在一脸欣喜的玛格丽特身后，它每踩一步我都能听见泥土的叫喊声。忽然间，我注意到一团小巧的毛绒魔物噗球被一只提领鸟叼走了，另一团噗球一边蹦跳追赶一边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提领鸟贪婪地在半空盘旋，蓄意用爪子攻击那团噗球。我趁提领鸟下落时用木棒把它敲晕，它喙下的噗球已经死了，另一只噗球紧紧依偎在一旁。

“伊安，你好善良啊，”玛格丽特用她的微笑消解掉了我心中的一丝难过，“这里让我想起从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在一天晚上捡了一只小猫，结果它被活活打死了，所以我很讨厌黑夜，和黑色相关的我都讨厌。”

“猫是什么？是猫人族吗？”

“把人的部分去掉了就是猫啦。”

我想象不出猫人族去除掉人的那部分后会是什么样子，玛格丽特的知识早就超越了我能想象的边界了。

但镜湖的颜色和树林完全相反，它真的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着白光，那些光好像隐隐约约有些可能本该属于这片森林的鲜艳色彩。同它相比，森林就好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洋，而它却傲然于此，存续着世间该有的颜色，把某种和思念相似的希望反射到空中。此刻，镜湖岸边已经站满了人。刚成为长耳族族长的伊西斯清点每个人的收获，激动而又焦急，等看到玛格丽特身后的人偶他才长舒一口气说道：“幸亏你俩找到了一具完整的人偶。”

我们这才发现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人都没有收获，一时间我和玛格丽特竟成了关注的焦点。

“你们是在哪找到的？”

“我们跟大部队走散了，于是抄了近路走，结果正巧看到它了。”玛格丽特回答。

“走散？你们没按照规定的路走的吗？”伊西斯虽然有些疑惑，但是脑袋边听边点头，然后把玛格丽特领到人群的前头，我则识相地继续站在原处。

伊西斯大声介绍着玛格丽特，不喜热闹的玛格丽特并不怯场，她把瓶子高高托起，人偶站在她面前模仿着她的姿势。全场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声。

我在想如果是我被全场注视和议论肯定会各种不自在，我也许会找个肚子疼的理由逃走。玛格丽特敢在众人面前保持着平静的神态使我羡慕，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呢？

“是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小丫头？长得还挺好看的，听说在莉莉丝教的教堂不到俩月就把尼禄的头发烧了，可惜了，听说她有极高的魔法天赋。”

“可不是吗，要是让这疯丫头学成归来不把克林恩炸个底朝天才怪呢。”

“跟她一起的哥布林呢？”

“鬼知道，估计被她玩死了吧。”

在我前头的两位身穿深绿色外衣的冒险者小声谈论着玛格丽特，他们刚想讨论玛格丽特的怪异行为时就被被玛格丽特的呼喊声打断了。

“伊安，亲爱的，快来啊！”

全场顿时把焦点转向后方，我尴尬地不知所措，但又碍于玛格丽特不得不无视前面两位冒险者以及在场所有人的诧异走向她。几个人忍不住发出讪笑。

“她刚才喊它什么，亲爱的？天啊，这可是只哥布林啊。”

“得亏它在克林恩，要是在别的地方估计就被拿着剑的小孩一击干掉了。”

“皮肤颜色有些浅，耳朵不尖不长，眼睛也不红，好像不是纯种哥布林。”

“听说有一半人类血统呢，比平常的哥布林要好看一些。”

“你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吧，安妮，太恶心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玛格丽特被激怒，指着他们大骂道：“小心生儿子没屁眼！”那具人偶也学着她的手势指着在场的众人。

“还好我只有女儿，不然不就完了？”

全场哄然大笑，玛格丽特立刻咏唱爆裂魔法，我和伊西斯连忙上前阻止，众人被惊吓到而乱作一团。我废了好大劲才安抚好玛格丽特，伊西斯无奈地用微笑缓解气氛，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宣布仪式继续进行，全场响起之前的歌声。数量庞大的歌喉唤起的风非常强烈，玛格丽特就像一株羽毛一样来回摇摆，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我抱住她的小腿，她的裙摆随着飓风任意地在半空飘摇着，好像在展示玛格丽特随时可以腾跃而起。

“伊安，造一句比喻吧！”

“你像羽毛。”

“是什么颜色的？”

“不知道，我没想过。”

“那随便什么颜色吧，只要不是黑色就好。”

镜湖湖水在众人的歌声中产生漩涡，聚集到中心成为一根水柱直通天空然后摊开成另一片悬浮的湖水，而镜湖与岸边显现出一条平直光滑且透明的小路。歌声戛然而止，风也跟着停息了。

玛格丽特沿着那条小路走向镜湖中央，把瓶子放进水柱，而那人偶，在雾气缭绕的隐隐约约之间好像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毫不犹豫地走进水柱消失了。

我和其他人一样看得出神。伊西斯率先欢呼雀跃，然后跟其他人一起庆幸着仪式得以顺利完成。

欢呼声被湖水的倾落声盖过，我立马想起玛格丽特不会游泳。我曾经见她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水中。

我跳进湖水里，伊西斯意识到不对也跳入水中，等我游上水面换气的时候我发现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出现一团黑云，黑云中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没有多想，问了浮出头的伊西斯。

“没找到，天上好像出了什么情况，要是……”

我往更深的湖底下沉，湖底的视线逐渐黯淡，有几只克里特鱼在啃咬我的皮肤，我将它们赶走后游上水面，伊西斯已经将注意力放在黑云，号令众人赶紧离开。

我没有听他叫我，继续下沉找寻玛格丽特。

可玛格丽特不见了。

水里已经漆黑得完全看不清了，我拨弄开攻势愈加凶猛的克里特鱼浮上水面，镜湖边上看不到人，乌云已经笼罩镜湖所在的天空，我看到天际仍然有一丝光亮。

伊西斯带着两个人跑回镜湖：“伊安，快回来吧！玛格丽特可能已经死了！”

我很想骂一句，但是没骂出来，我想到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我尽全力深吸一口气，下沉到水中，这次我已经没有心思管克里特鱼，我能感觉到小腿和手臂的伤口在流血。

一种奇怪的鱼形怪物出现了，那怪物似乎有我一般大小，它的出现让克里特鱼意识到了危险逃开，我则躲闪不及被它一口咬到腰部。我试图用手指戳它的眼睛，但是它好像根本没有眼睛，我的手扎进去是一股粘稠的液体，想拔却拔不出来。

我被巨大的咬合力拖拽地来回摆动，水灌进了喉咙让我没法呼吸，我试图呼喊出玛格丽特的名字，没有成功。

我的处境变得非常糟糕，但我希望玛格丽特没事，她有天赋又有梦想，她应该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哪怕碌碌无为没有财富也没有子嗣，总之克林恩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玛格丽特，我也不能没有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