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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本 完本)

养张小白不容易,更何况,我是白岩村出来的,私底下,不容易这句话我通常要连说三遍,再摇摇头强调:确实不容易。

就说小时候,吃饭的时候,面对卡脖子的苦荞饭,寡淡的豆皮汤,只要我皱皱眉头,我妈立刻说:“想吃肉,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到外面当干部,天天有肉吃。”

我想天天有肉吃,晚上都不敢浪费时间,点着明脂读书。对了,说到明脂,不要说城里人,现在很多农村的娃娃都弄不清楚哪样喊明脂。

其实明脂就是饱含松油脂的柴棍。松油脂多的松树不好找,找到之后,也不好砍,尤其在白岩村,更不好砍。主要是山太陡,砍下来,不敢扛回去,怕一个不小心,把人晃到梁子下面,所以呢,只能用牛皮条拖回去。拖不好,松树滚下梁子,只能干瞪眼。拖出几身泥汗,一棵明脂树才能到家,乘着未干,砍成木块,再剖成筷子大小的明脂条子,晒干之后,就是我家的灯。

这种原始的“灯”有个副作用,第二天,鼻孔黑漆漆,跟烟囱的烟道有得一比。

不过钻鼻子的黑烟带来的烦恼可以被油脂的清香驱散。对我而言,那种清香,跟肉香的味道相仿,说透了跟腊肉味道接近。不能怪我嘴馋,我家的腊肉,都挂在火塘上面,天天被火烟烤。柴火中难免有明脂,一年吃一两回腊肉,明脂味道钻在肉里面,那种香,睡觉都会香醒。

应当说,这些都不是我下决心、读书、当干部离开白岩村的动力。真正的动力是我家的猪,过年要杀的那头黑毛猪。

黑毛猪到我家的那一天,我爹我妈吵了一个晚上。狗来富猪来穷,一个小猪引发了我爹我妈的战争,主要是对穷跟富的看法不一致。

我爹的意思是白岩村的穷已经到了再也穷不下去的地步,一只小猪,至少可以烧了吃,怕什么猪来穷!

我妈不这么看,说再穷还有个读得进书的儿子,不能被猪坏了家中的风水。

我的看法猪其实无路可走,才到了我家。在白岩村,一只迷路的小猪,敢独闯梁子,那是自寻死路。凑巧我家平坦一点点,距离悬崖远一点点,这只小猪在安全因素的驱使下,才选择我家作为临时避难所。

当然不管我们全家人怎么看,小猪一头钻进猪圈,缩在角落,任我妈如何咒骂,就是不出来。

直到这时,我爹才醒悟村子里谁哪家买的小猪跑出来了?夜晚也不敢出门,只好吃点亏让小猪嚼半瓢糠。天一亮,挨家挨户问,20来户家人问到日头偏西才绕回来,沮丧地对我妈说:“怪X不长毛,一家都没有买小猪。”

没有人家买小猪,小猪自己跑到我家,我妈脑门的汗珠子滚到脸上都来不及揩,指着猪圈对我爹说:“抱出去丢掉。”边说边起身,要去抱小猪。

我爹终于耐不住,拿出一家之主的火气,大喊一声:“这个小猪是投奔老子家的,老子养定了。”

我爹说养定,当然是养定,我妈再担心也没有用,始终不死心,希望补救和拦住小猪带来的穷气,用火钳在猪耳朵上烙了一个洞,说是这个洞可以带财。后来我工作之后,翻书、查资料、问老一辈的人,都没有找到我妈这么做的依据,但是我妈一直坚持这是古老古代传下来的做法。

猪耳朵上有了洞,又拴上红线,我妈才放心地养这个黑毛猪。这个猪有点野,会翻猪圈,我爹观察几次后说:“跟野猪有关。”

我爹的意思我懂,不过我十分疑惑,在白岩村这道梁子上,野猪跟家猪根本没有相遇的机会。家猪想逃出圈门,跟野猪在一起,需要冒生命危险,才走得到有野猪的平坦树林中。野猪想进白岩村,稍一接近,连片的狗叫声像一个个山核桃,足以砸碎野猪的胆气。

跟着我有了新的发现,这头黑毛猪野归野,但是狡猾,尽管会翻猪圈,有机会逃跑,就是不跑,一副赖在我家的嘴脸,而且是赖定那种。这种行为,必定是外面吃过不少苦,懂得珍惜猪圈生活才会有的举动。要知道,猪其实很聪明,聪明到人想不到的程度。

总之,这头来历不明的黑毛猪踏踏实实在我家住了下来,每天等着我妈煮猪食,还会嗷嗷叫着催促我妈。

能叫、能吃、不挑嘴,这头猪长得快,长得欢。当然,猪欢一家人更欢,特别是我,掰着手指头数过年的日子,恨不得梁子上的日头像学校的篮球一样,起来下去,起来下去,可以跟着人的想法快和慢。可惜日头不是篮球,怪逑很,越想快,反而慢,慢得肚子里的菜叶子顶出酸水,漫到脖子口,猪肉还好好的在黑毛猪身上。

终于熬到腊月,等来了杀年猪的季节。尽管这个猪没有长到两百斤,不过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我爹我妈不满意它的分量,还是决定杀了过年。就这么一个黑毛猪,不杀,我爹说祭祖的猪头都没有。

决定杀,黑毛猪在我眼中就是一锅墩子肉,煮得又软又,一口下去,嘴嘴是油。

可惜出事了,杀猪这天,我爹将村里的大人请来,帮忙杀猪。抓猪的时候,黑毛猪预感到大事不妙,躲在圈里就是不出来,用包谷都哄不出来。我爹一急,一铁钩子子抡进黑毛猪的下巴。黑毛猪的下巴骨被钩住,乖乖出来,被拖到案板前。就在黑毛猪被拖上案板,我爹抽出铁钩的时候,黑毛猪忽然一个翻身,从案板跃起,居然飞过我爹的头顶,冲出狭窄的院子,一个拐弯就往路上跑。

“拐了。”我爹失口喊出一声,提着铁钩子就追。我跟着出去,见我爹和杀猪的几个大人将黑毛猪撵出村子,撵上梭坡路。

一般人不知道梭坡路。我们白岩村的路,就是顺着山梁子凿出一条牛车可以走的路,路面是土和碎石。碎石不用挖,下几天雨,山上塌方,一堆砂石拦住道路,碎石子就有了,摊开来,就是石头路。只不过路太陡,石头落下来,一半顺着路往下梭,大一点的石头在路上停不住,直接梭到山坡下的悬崖,声音跟下雨一样,哗哗的,滑得人心慌。

梭坡路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这样的路,石头会梭坡,人也会。一不小心,一跤惯倒,顺着路就梭下去,梭不好,梭下山坡,滚下看不到底的悬崖,家里的亲人只能站在滚下去的地方烧点纸,想下去找尸体的念头都不敢有。

黑毛猪一直养在圈里面,不知道梭坡路的凶险,加之被撵得急,被我爹追上,一铁钩挖狠了,怪叫一声,眼睁睁从梭坡路上冲下山崖,在路边的坡上几个翻滚,摔进悬崖下面。我觉得这个时间太长太长,长到我都绝望的时候,才听到“嘭”地一声,微弱得跟我家的老牛落气的声音接近。听见这个声音,我爹用铁钩狠狠挖了梭坡路一下,恨恨地说:“回了。”

我爹说回了的时候,腊月的寒风吹在他脸骨黑黄的皮肤上,我觉得跟吹在我家屋顶上做瓦的风化石板一样,越吹越冷,越吃越硬。但是回了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更冷,像冰坨坨一样卡在我的耳朵李,感受得到那份疼到心里的冰凉。

墩子肉吃不着了,看着悬崖下面暗冷的深渊,我的眼泪咕噜滚出来,烫出一脸的委屈。我爹一掌将我推倒在梭坡路上,吼了一声:“莫在老子面前号丧!”

我更加委屈,远远跟在我爹屁股后面回到家,希望得到我妈的安慰。我爹蹲在院子的土坎上,咕嘟咕嘟狂吸水烟筒,我才看向我妈,就被瞪了一眼,我妈用无比冷酷的语气教训:“想吃肉,好好读书。”

“又不是我。”终于,我反抗了。

我只是看着杀猪,猪跑了,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一家人过年吃不到猪肉,不是我的错。

想不到不是我的错也是我的错,并且就是我的错。我爹从坎上跳下来,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我的半边脸就像被铲子拍上去一样,立刻麻木,腿一软,摔倒在猪圈边。

我妈冲下土坎,将我拉起来,给我另一边脸也是一嘴巴。这一嘴巴,疼得我撕心裂肺。打完,我妈说:“背时的娃娃,你瞎了眼,投生在这个家。”转身对我爹说:“我说过,狗来福猪来穷。你不听,害得一家老小过年猪都吃不上一口。”

我爹嘴硬,回了一句:“老子明年养两个。”

我妈还是不依不饶:“你爹吃不上过年猪,你吃不上过年猪,我苦了一年吃不上过年猪,你三个儿子吃不上过年猪。你有本事,当着一家子的面生出一个猪。”

我爹受不住这句,脱下胶鞋,对着我妈砸过来。胶鞋准确地砸在我妈的头上,猪屎、妮渣跟着飞到我妈的头上。胶鞋掉了,这些脏东西粘在我妈头发上,有长驻的意思,而且很嚣张。我以为我妈要爆发,去灶房拿把锅铲,出来跟我爹厮打。不过这一次,我妈服软了,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很快还有炒腊肉的味道跑到院子里,向我们招手。腊肉的味道实在太香,香到我爹僵硬的瓦刀脸立刻恢复了父爱,低声对我说:“有肉吃了。”

是的,有肉吃喽,我妈把我家最后一块腊肉全部切掉,用干辣子炒了半盆肉。我妈从来只舍得割一块肉,煮熟,汤用来煮菜豆皮。今天这么大方,还是炒,在我家还是第一次。尽管一家人吃的不踏实,但是腊肉的香味盖住了所有的不安,一家人提前过年,或者说,提前把腊肉全部吃完。

我妈其实没有服软,第二天,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我妈跟全家告别的一顿饭,等我听到我爹在院子里狂吼乱叫时,我都不知道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吃肉吃饱的代价是我妈跑了。

是的,我妈跑了,我家的天塌了。

只有我们白岩村一带的知道,我妈这种跑的含义。这种跑,就是不要我爹,不要我们兄弟几个,不要我,跑了。而且,连离婚这道程序都省了,跑到外乡,改个名字,随便找个人嫁出去。然后,我妈成为另一伙弟妹的妈,而我们从此不再有妈。

我爹真急了,提根柴火就追。这是根栎木的柴火,硬不说,还有结巴,打在我妈身上一定疼得不得了,我怕我妈被打,跟着我爹的屁股去找我妈。反正我不会让这么硬的柴火打在我妈身上。

走出村子,梭坡路被雾裹住,跟着村子也被雾裹住。老天都在帮我妈,我不情愿地绝望得浑身发抖。

我看我爹有跳下梁子的冲动,几次做出跳的动作,几次回头看看我,长叹一声,坐在梭坡路上抱头嚎哭起来。

我望着梭坡路,假装看见我妈矮小的身体,挺着比一般妇女宽阔的肩膀,快步走在梭坡路上,汗渍的布帽子,依稀可见帽沿的盐花。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跳得双手发颤,我太想追上去问:“我妈,你真的就这么狠心?”

但是我双腿发软,我知道,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和我爹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在白岩村这一带,还没有谁家女人跑了又回来的。

我只能不断默念:“想吃肉,就好好读书。想吃肉,就好好读书……”为了这口肉,我必须对得起我妈,回去就翻开书,怒火万丈开读。晚上的明脂再也没有腊肉的香味,只剩下摆脱不掉的苦涩味。

鼻孔全是厚厚一层黑烟子的回报是中考后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捧着这份通知书,我躲在坡脚的核桃树下放声大哭。我终于可以吃肉,也可以让我妈吃肉,可惜我妈吃不到我用工资买的肉了。

接下来,我的人生一帆风顺,顺利当了老师,然后成家,然后当上副校长,然后在县城买房。

是时候让我爹跟着我享福了。

想不到我爹根本不愿意跟着我享福,坚决不到我家,说死也要死在白岩村。我就跟我爹喝酒,结果酒撵出的真心话是为我妈跑掉这件事,我爹觉得无脸见人,怕在外面丢人。我看我爹的决心比他凸出的锁骨还要坚硬,只好打消这份孝心。

让我窃喜的是我爹不离开白岩村,但是老天要赶他离开。

身为副校长,从方方面面,我不该窃喜,因为老天赶我父亲走的方式非常粗暴,采用了地震的手段。

这场地震来得不算突然,三个月前,我回到老家,我爹就说:“老二,怕是要地震。”我大哥也说:“是的,怕是要地震。”

白岩村在半山腰的上部,山脚下有个龙潭,是个天然温泉,尽管在村口扶着核桃树一眼看得到,走下去要2个小时。这个温泉有灵气,古老古代,只要出浑水,附近一定有地震。

我警惕地问:“温泉出浑水了?”

我爹说:“还浑得很。”

我急忙说:“跟我下山,到我那里避一避。”

我大哥也说:“是要避一避。”

我爹看看我,起身说:“也好,不过一起去温泉看看。”

我大哥转身翻出三双草鞋。这些年,没有人穿草鞋,是为下温泉专门准备的。到温泉的小路有窄又滑,只有棕巴树叶子编的草鞋不会打滑。这是白岩村的传统,家家如此。

花了2个小时,慢慢走到温泉边,这个木桶大小的温泉热气腾腾,有沙子上下翻滚,看上去山肚子下面肯定在滚锅。我爹伸手探探水温,喝口浑浊的热水,起身说:“震不到白岩村。”

我恍然明白,这次被我爹骗了,他用这种方式委婉地拒绝我,用心良苦,某种程度,在我大哥面前给足我面子。

当爹的,处心积虑给儿子面子,这份心思让我的心口突地绞疼起来。我爹跟我生分了。就算是要地震,我爹也不愿意跟我走,我爹真的跟我生分了。

我大哥见我脸色难看,急忙圆场说:“不怕,家里的房子牢固呢,再厉害的地震也倒不下来。”

倒不下来这句话,单是说墙我相信。

白岩村的房屋,都是本地的泥土砂石夯出来的。说来也怪,没有用一斤水泥,就是山岩下刨来的泥土砂石,夯出来的墙不怕风吹雨淋不说,时间越久越牢固。后来我当老师,查看资料,才知道原来白岩村的泥土中有少量石灰成分,而石灰最终要变回石头,所以时间越长,墙壁越牢固。

但是房瓦,我爹避而不谈。真正的危险是房瓦。白岩村的屋子房瓦都是石片,地震的话随便一块瓦都可以砸碎一颗脑袋。

“爹固执,你跟着糊涂。”我痛心疾首地走进温泉,用脚感知突突的震动,希望地震的地点越远越好。

再生分,我爹还是我爹。

三个月后的地震,证明我爹的经验是对的,地震在隔壁那个县发生了。但是我爹只对了半截。白岩村跟邻县毕竟只是一山之隔,加之是7级地震,白岩村躲不过这一劫,虽然,没有死人,房子都毁了。不单是石片瓦,坚不可摧的老墙也被地震的力量拉开。省上的领导过来看过之后,长长叹口气,对县高官说:“本就不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就这这场灾难,搬了吧。”

既然是一个村搬迁,我爹无话可说。

日恼气的是我爹无话可说,90后的小祖宗张小白又站出来,反对我求之不得的好事。还说:“这是屠杀,屠杀白岩村的历史和未来,将一个活力四射的村落以现代的名义消灭。”

在张小白没有跟我进白岩村之前,他对白岩村的态度十分淡然,跟走在街上,看到一个路人的态度是同一种表情,所以我敢肯定,跟我进白岩村的那一夜改变了张小白。

这不是我希望改变的方向,我的初衷,打算用白石岩的贫穷和冷酷震慑张小白,让他知道感恩生活。这是冠冕的说法,也是含蓄的说道,其实想让张小白感恩的还是这个家和这个家的主人,他的父亲,我们这个县城流行的称呼,他的爹。

但是张小白不领情不感恩,反而要跟我打个赌,独自一人到白岩村生活,证明县上费尽心机动员说服白岩村的村民搬到县城是彻头彻尾的形式主义和残忍的屠杀。

“我要回归。”张小白说话虽然有硬度,但是白皙的脸,虽然跟我爹的瓦刀脸神似,始终缺少生活的硬度,回归,不是打击他,要不是我儿子,我会说:“你是想找死。”

我不想在作死的张小白身上说出“死”这个字,只好倒出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告诉张小白白岩村是残忍到让一个母亲可以扔下子女、一个妻子可以抛弃丈夫的村子,离开是磕头碰着天,说句不道德的话,要感谢这场大地震。

张小白被震慑,之后,坚决地对我说:“我还是要留在白岩村。”脸上的表情跟我妈离开的决绝一样无情。我终于被激怒,怒不可遏地说:“小我儿子,天生的小苦儿命,我看你一个人,没有水没有电,连路都是断的,熬得了几天。”

我真的被张小白气疯掉啦,我养的不是儿子,养的是小爹,研究生毕业了,工作不去找,回来跟我作对的小爹。

我知道,我的起点不高,学习的动力只想每顿饭有肉吃,所以考进师范心满意足,虽然是中专,也是白岩村第一个中专生,是历史的突破,有资格进入村史。但是,我有自知之明,走出农门,不会躺在成绩簿上,我的使命是让白岩村有学历更高的子弟。这个子弟当然是儿子张小白。在我一以贯之的精英教育方式养护下,张小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上大学,考研究生,剩下的就是展翅高飞,进入我都不能企及的高级生活当中。

我爹跟我一样,不希望他的孙子进入白岩村这个无人区,嘴上却说:“去,像张家的祖先一样,身背猎枪,手拿砍刀,劈开一条路,刨出一块地。”

张小白不接我爹的话头,嘻嘻笑着说:“爷爷,你搬出来,土地不是还在嘛?现成的地,我出钱,包给我了。”不等我爹反应,将两千钱塞进我爹的手中说:“这是土地流转费定金,你是我爷爷,不能让你吃亏。”

张小白上大二后,就没有要过家里的钱,靠什么挣钱?在论坛和公众号发文章挣钱。一开始我不相信这样就能挣钱,等春节张小白将一万块钱递给我时,才相信张小白已经比我能挣钱了。能苦到钱,翅膀硬了,听之任之吧。

我大哥确定张小白要回白岩村,请张小白到他家吃饭,算是送行,专门煮了一坨带出来的腊肉。本来我要跟着去的,但是到了我大哥家门口,闻到腊肉的味道,让张小白进屋,我转身就走。自从我妈跑掉那天起,吃腊肉我就过敏,咬一口浑身抽搐,像要打摆子。我不愿意在张小白面前打摆子,果断选择离开。

张小白出发那天,又跟我闹毛,坚决不要我送,说告别仅限于家门口。还真是我妈的性格,我暗自寒心,感慨遗传基因的顽固。不送就不送,我挥挥手说:“去吧。”

不让明送,我就暗送。装作赌气离开家,提前将车开到梨树坪村委会前的大梨树下,等着张小白到来。脚下是去白岩村的必经之路,往前走一公里,就是拐白岩村的梭坡路。居高临下,望远镜将白岩村尽收眼底。

先到的不是张小白,而是一帮背包客,都是牛仔裤、登山服装束,骑着山地车,男男女女,不下30来人,看年龄,90后居多。山地车在我的脚下鱼贯而行,路边陡峭的峡谷显然有足够的震慑力,这帮人骑行十分谨慎,走在路中间,小心保持着平衡。这条路上,这么多骑行客到达,前无古人,是否后无来者,不得而知,但是规模已经大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吸引一帮孩子小跑着跟随前行。

这些人跟张小白的到来存在什么联系?

我用望远镜监视着骑行者,到达白岩村梭坡路口的时候,骑行客将山地车依山而靠,拿出手机拍照。有几个人架起三脚架,安装手提式摄像机。看上去,要拍什么节目的架势。

这个时候,张小白来了,背着巨大的行李包,大步走过来。我不知道张小白何时开始步行,不过此刻的步行仪式感十足,连我都被感动。最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女孩子,一样背着巨大的旅行包,肩并肩跟张小白走在一起。

难怪不要老子送他,原来是带着女朋友。

张小白曾经说过,不要管他的个人事情,也不要管他有没有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时段,他自然会带着女朋友回家。如今带着女朋友到白岩村,还说不想谈婚论嫁!我的火气上来,太想冲下去。咬咬牙忍住冲动,我是张小白的爹,还是副校长身份,迎面相见,不明智,不如暗中观察。张小白的女朋友,腿长腰细,红润的鹅蛋脸,一副依从的表情,浑身流露出拥有张小白的自豪。小我儿子的,本事不小,找个大美女。忍不住,当爹的私心悄然当道,生气也变为赞叹。

张小白和那个女孩子走到白岩村路口,早已等在那边的人群欢呼起来,三脚架上的摄像机、几十个手机高高低低,随着手势、身形对准张小白。这帮人的身后,两个高个子拉开一跳横幅,上面写着:张小白粉丝团。

张小白竟然有粉丝,还是铁粉,敢骑着山地车,翻山越岭到白岩村为张小白壮行。我教了几十年的书,不敢说桃李满天下,也有几百人的数量,但是网上粉丝,惭愧得很,数量为零。从这个角度看,张小白的另一面,我这个当爹的还真不了解,说严重点,还是白纸一张。

这样的场面无形中生长自信,我的担心渐渐削弱,将望远镜重点对准那个女孩子,可能成为张家儿媳妇的女孩子。女孩子跟张小白挨在一起,寸步不离,灿烂的笑容像春天的梨花,鲜艳得会辐射会传染,连我的嘴角也带上了笑容。

既然张小白要自找苦吃,还带着个愿意跟他自找苦吃的女孩子,就让他在白岩村过过野人的日子,他以为他的祖先征服的这片山梁背个巨大的旅行包就可以完成使命,等着瞧。

我倒不是怕张小白在这里吃苦受罪,我还希望张小白补一补这一课。我担心的是张小白的前途。研究生毕业,不想去找工作,不想去创业,将时间荒废这片废弃的山梁子,说不客气的话,是忤逆,是不孝。放着大好的前途走回头路,我这个当爹的有吐血的痛楚。如今找个工作,就像平常人口中说的,后浪推前浪,后浪的后浪也亟不可待推着后浪,巴不得有这种中途搁浅的浪沫子。

村委会书记也姓张,是我的家门,轮辈份要叫我叔叔,见我失落叹气六神无主,一把将我拖到村委会厨房说:“五叔叔,我会找人看着我这个老表弟的,有我在,你放心。”说完,递上一碗酒。我正需要酒赶赶心中的郁闷,接过来,咕嘟一大口,喝下半碗酒,说:“正学,上腊肉。”

正学嘻嘻笑着说:“腊肉有,知道你不吃,不敢上。”

真是人精,我看着这个年龄比我大的晚辈,暗自欣赏他的狡黠。在农村,想当好村支书,没有点真本事,遇事立马就要现行。

接下来,我的理智被酒气拦住,那口酒喝得太猛,酒才下肚,大量的酒气爆炸开来,轰出我的浑身的胆气,忽然忘记张小白,胃口大开,主动说:“我今天开戒,就是要吃腊肉。”

不用正学说话,做饭的拉开柜门,端出一碗切好的腊肉。我搛起一块油亮油亮的腊肉,塞进嘴中,嚼出满嘴油。

满嘴油流淌的不是小时候的肉香味,我的胃拼命阻止这种味道进入食道,仿佛被一拳击中,扭曲痉挛起来。我起身,冲到大梨树下,吐得大梨树全部是酒气和腊肉味。吐完,站起身,看着白岩村方向。张小白的粉丝全部在路口散开,开始野外烧烤模式,且吃且舞且歌,热闹异常。

正学过来关心地问:“五叔叔,喝点酸汤压压?”

我咬咬牙说:“继续喝酒。你五叔叔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回到厨房,在八仙桌前坐下,讨厌的腊肉,不知所踪。我端起酒,对正学说:“干杯。”

一口半碗酒,一口半碗酒,不醉才怪。

“小我儿子,我妈被这个山梁子逼走,你偏要摸山梁子的老虎屁股,你是盯着你爹的伤心处,哪点疼戳哪点。白养啦,白养啦。”酒后吐真言,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言,我还是忍住没有对正学说,只对我自己说,这些话不烂在自己肚子里,说出来会羞死先人的。

求醉的人通常受酒仙怜爱,基本有求必应。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我感觉到有眼睛盯着我,而且盯得很累,盯得我浑身酸疼。急忙睁开眼,是正学盯着我。我生气地说:“我睡个觉,你拿双贼眼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趁我酒多,做了坏事?”

正学陪着笑说:“一帮领导等着你,又不敢叫醒你,只好盯着你。现在好了,赶紧起来。”

“一帮领导等着我?”我望着正学,等待他进一步解释。正学肯定地点点头说:“就是一帮领导等着你。快一点,等了好久啦。”

我来到厨房,看见了正学口中的一帮领导。我的校长、本乡乡党委副书记、本乡异地搬迁小组长——除校长,都是我的学生,正在饭桌上喝酒。见我进来,全部站起来,将我拥到村委会的会议室。

“各位领导,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群一党的,要开我的斗争会?”我预感到有事发生,又不知道事由,只好先发制人,为自己争取点主动。

校长将手机递过来说:“自己看。”

我接过手机,张小白赫然在屏幕中。我的心脏抽动一下,顿时浑身发紧。

张小白在屏幕中,指着身后的白岩村说:“我要用我的行动证明,我的祖先选择生活在这里的正确性。我不相信,这里不适合人类居住。当年,我的祖先一家人独自来到白岩村,如今,我也要步祖先的足迹,证明我们可以征服白岩村。”

这个小挨砍的,敢发视频到网上!也难怪一帮领导赶来,好不容易,将一村人动员说服搬出去,张小白横生枝节,引得村民回来,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不是大事,是异地搬迁的大事故。我想像得到,县里的领导才接受完电视台的采访,就接到有村民私自回村的报告,会如何震怒。

将手机递给校长,看着已经是乡级领导的学生,尽可能装出一切尽在控制中的表情说:“各位领导,有何指教?”

异地搬迁小组长说:“我接到县上的电话,领导下了死命令,解决不好这件事,我跟副书记就地免职。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求校长来找你。看在都是你学生的面子上,你一定要协助我们解决这个麻烦,把张小白喊回家。”

我何尝不想把张小白喊回家!能喊回家,我何必醉在这里!

“如果两位不是我的学生,打算怎么办?”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小组长说:“如果不是这个关系,我们有很多办法让他离开,而且再也不愿意回头看这里一眼。”

这句话,虽然是说说,也让我毛骨悚然,摆摆手,大声说:“放心,一切在我的掌控之中。张小白不过是来体验生活,哪有扎根的能力?”

“而且,”我对小组长说:“你的考虑欠妥。你想想,我儿子张小白是留学生回国,有一大帮同学不说,还有无数的粉丝。你用武力手段,消息传出去,才是严重到不能再严重的网络事件。真的发生,你和这个组长不被就地免职都不可能,可以说,一点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小组长苦着脸说:“所以请你这个老师出面,为我们解决这个大麻烦。也为你解决这个大麻烦。”

“我有什么麻烦?”我看着小组长说:“张小白虽然是我的儿子,但是他的事找不到我,有他自己扛着。再说,他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留个生存纪念,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见我对着学生发飙,校长走过来,用那双肉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张副校长,都是自己人,就不瞒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你不出面解决你儿子的问题,单位就解决你的问题,免了你这个副校长。”

张小白这个挨刀的,真要连累老子。连累老子也罢,恼火的是连累之后还不知道会杂个收拾张小白。

我已经没有退路,起身对校长说:“放心,这件事我来处理。处理不好,我也没有脸再当这个副校长,不用免职,我自己辞职。”

校长看着我,笑眯眯地说:“口说归口说,还是写下来,做个证据。其实哪有那么麻烦,我们一起过去,将张小白叫回去不就完事大吉?”

我叹口气,谁知道谁的肚子到底为什么疼?我抓过一张纸,唰唰写起来。想不到,奔6的人,被儿子的行为逼得写保证书。我是养了个什么样的祖宗。

“第一步打算怎么办?”校长问我。

“当然是回白岩村,要不然,你以为我该怎么办?你这个校长,总不能让我天天加班吧?”

校长松了一口气说:“好,这样最好。当出门旅行一趟。提醒一下,张小白是网络名人。”

我笑着说:“放心,有我在,而且,我相信张小白不会乱说,县领导也没有那么脆弱。”心中暗骂张小白:“小苦儿,不张扬,不在网上直播,你爹怎么会如此难堪。”

当村庄的房屋拆除砖瓦,只剩墙壁之后,白岩村日夜不停的雨水,成为最好的人气消融剂。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自然力量,白岩村的人气已经在蓬勃的夏季退守为残垣断壁,猥琐地苟延残喘。

在这些断壁中,我没有发现张小白和那个女孩子。经验告诉我,两人根本没有进到村子中来,哪怕一个脚印的痕迹都看不到。

会在哪里?

拨号之后,手机说不在服务区。

一条菜花蛇从我的脚下放肆滑过,我有抬脚踩死的冲动,咬牙忍住。哪怕只剩几堵墙,始终是我的老家,我不能在家门口踩死一条蛇。

看着蛇钻进绿草深处,继续拨打张小白的手机,还是不在服务区。当蛇的尾巴彻底消失后,我恍然,张小白在山梁子下的深沟中,否则手机不会没有信号。断垣边,是淙淙的地表水,不停歇地向下流淌。这些水到达深沟,就是巨大的洪水。

我的脑袋“嗡——”地鸣叫起来,被自己可怕的预测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水中,一溜滑到梭坡路上,跌跌撞撞挪下深谷。

雨天,小路湿滑不说,还有流水,再急,也得静下心,否则,结果只会跟当年那头过年猪,摔得找不到投生的路。

雨忽然停下来,其实更糟糕,雾气跟着涌上来,将峡谷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眼前除了雾还是雾,寸步难行。我只能坐下来,等着这阵雾消散。坐下来,心就虚了,被这阵雾浸润得胆气收缩,盘算着是否放弃。认为张小白在下面,是我的个人判断,在白岩村,张小白不在村里,有多种选择性,不一定在脚下水声湍急的峡谷底部。如果在,他们会害怕,会主动爬上来,躲避洪水和雨水的袭击。说到洪水的厉害,我给张小白讲过一个故事,他堂叔叔的故事。他堂叔叔的房屋建在峡谷边,家门在坎子上,有一年,也是像今天这样不停下雨,他堂叔叔端着碗饭,坐在门槛上,边吃饭边看脚下的洪水。结果,一股更大的洪水冲过来,把他堂叔叔卷进山洪中,三天以后,才在2公里的下游找到尸体。当时张小白不信,我理解他的不信,这件事连他堂叔的家人,亲眼看着人被洪水卷走,都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我带着张小白到他堂叔叔家,看了那个门槛,看了墙上的遗像,听堂叔叔的父亲讲了这个过程,张小白才相信这是真的,我也才相信这是真的。张小白知道洪水的厉害,以他的阅历,理当懂得回避。

我又拨张小白的号码,还是不在服务区,看看手机屏上的信号显示,我的手机也没有信号了。这时雾缓慢下降,山和树慢慢从雾中回来,我松了一口气,看着雾回到峡谷。经验中雾都是向上飘散,眼前的雾不升反降,好奇怪。更奇怪的是雾气降到跟我眼睛平行的平面时,忽然静止不动,白茫茫仿佛浆糊一般凝固在在峡谷中。目光顺着雾气的平面扫过去,忽然一阵眩晕,恍然间看见雾上有人。在我们白岩村,有种说法,人的阳气弱,阴气浓的时候,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现在,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吓得我心慌意乱,双手抓着草根,闭上眼睛,生怕身不由己掉下陡坡。

但是我不能不看,要知道,雾上面那个人是我妈。多少年,我妈在梦中都不出现,现在突然出现,我当然要看,一定要看。我不再害怕,睁大眼睛,看着我妈的一举一动。我看清了我妈头上的卡其布帽子,还是走的时候那样灰白,看不到一点原本的蓝色,帽圈上的汗渍跟雾一样白,但是我能分得清清楚楚。我看见了我妈穿着的那件男式西装,已经穿得灰扑扑的,好在我妈的肩膀宽,撑得起架子。我看见我妈脚下的胶鞋,后跟已经开裂,露出干裂的脚后跟。我等着我妈回头,我不忍心她在漂浮的雾气上走不到尽头,我怕她冷着。我想喊,又怕惊着我妈,只好憋着声音,默默流泪。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是热的,淌到下巴,变得冰凉,凉得心伤。

浑身被雾气浸得冰凉,身上阴气更重,恍然看见那头过年猪,在梭坡路上狂奔,我爹的铁钩将猪耳朵上当年我妈烙出的那个洞钩开,负痛的黑毛猪冲到到拐弯处,来不及收脚,直接冲下陡坡。我想,猪耳朵上的那个洞真的是保护黑毛猪的,不破,猪不会冲下梁子。现在,我可以清晰地看见,过年猪在陡坡上翻滚,滚出满嘴白沫子。到了陡坡尽头,被一块石头一颠,飞下峡谷。我看见了空中过年猪恐惧的双眼,瞪着峡谷深处坚硬的石头。当然,这样的坠落,恐惧无法拯救现实,过年猪重重摔在一块岩石上,头骨碎裂、脊骨断裂,满嘴鲜血,肚子挣开,肠子挤出来,在冰冷的谷底冒着热气……

头脑中忽然感觉不对,不能在幻觉中出来的话,真的危险了。我倒吸一口冷气,大喊一声,挣扎这冲破魇困。才回到现实,雾气中又清晰地冒出我爹的声音:“叫小白回来。”

大不详,我肯定,这是大不详,是我妈在给我示警,预示张小白有危险。

我的幻觉不会无缘无故,张小白必定在下面。

神奇的是,雾气顷刻消散,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一步不敢耽搁,顺湿滑的小路挪着向下,只想尽快下到温泉处。峡谷中,最佳的地势就是温泉,张小白只会选择温泉,只可能选择温泉。

终于下到峡谷底部的一个平台上,我浑身被汗湿透,大口喘着粗气,看见了温泉。张小白和那个女孩子果然在这里。一个帐篷支在温泉边上,张小白和那个女孩子正在用山上掉下来的木头搭棚子。张小白光着膀子我无所谓,就身体而言,我们父子没有秘密,包括青春期的许多秘密都是我“失言”透露给他的。尴尬的是那个女孩子也光着肩膀,上身之穿着胸衣,丰满的辐射远远就可以感受得到。

我大喊一声:“张小白——”

张小白听到我的声音,扭身望过来,姿势略显僵硬。那个女孩子比我想像的大方,先看我一眼,才弯腰拿起冲锋衣,从容穿上后拉起拉链。女孩子对张小白说了句什么,张小白才不情愿地扔下树桩子,迎着我走过来。我不顾形象,顺着坡梭到底。此刻的我极其冲动,太想紧紧拥抱张小白,只不过张小白嫌弃的神情制止住我的冲动,到了张小白身边,我只敢客套地问:“还习惯吧?”

那个女孩子过来,见张小白不高兴,聪明地解围:“到现在为止,我跟小白可以下结论,我们是对的,以个人的力量,我们完全可以在这里生存、吃住,山上的坡地虽然一半是石头,产量低,维持基本生活没有问题。等我们将温泉开发出来,这里是不可多得的人间天堂。”

我笑着说:“那就好,只是外面的人怎么才能安全地下到温泉?而且,有几个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泡温泉?”

张小白“呵呵”两声,跟着又“呵呵”两声,才不屑地拍拍我的肩膀:“老爸,说你奥特你真奥特。实话告诉你,我们不需要游客,我在温泉直播、做网红就可以挣够养活全村人的钱。”

我不敢明着浇冷水,对着网络信号这个死穴说:“没有信号怎么直播?”

女孩子笑了,抢着说:“我们可以先录视频,后上传,叔叔,你不知道,小白在抖音的粉丝比你们整个县的人还要多。”

我坚决摇头否认:“我们县人数过百万,我不相信,小白有这么多粉丝。”

女孩子“咯咯”笑起来,双手食指比个十字说:“不是故意吓你,你说的数字要乘以十。”

1千万粉丝,我望望张小白,我的儿子张小白居然有一千万粉丝!这个小祖宗不仅不是四脚吞金兽,还是网络成功大V。

我看着张小白得意的样子,其实比他还要得意。但是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我得抓紧时间,赶紧恭维说:“互联网时代,是你们的时代。走,看看温泉去。”

张小白傲慢地说:“只有互联网时代,这个温泉才叫温泉,才是创造价值的温泉,而价值的创造者就是我张小白。”

“是是是”我连声答应,催着二人快步走到温泉边,女孩子吃惊地说:“怎么水浑了?”

真的浑了,还冒气泡,带着轻微的硫磺味道,并且漫到温泉的边缘,温泉的面积也增加一倍。伸手摸摸温泉水,有些烫手。我的心咚咚狂跳,对女孩子说:“小白的爷爷会看水,说这样的温泉水是地震的预告。”

张小白不耐烦地说:“这个我知道,震不到这里我也知道,说好的,不要打搅我,你来做什么?”

我的心跳不是无缘无故,我只想尽快将张小白和这个女孩子带走。根据这几分钟的判断,我相信这个女孩子一定会是我张家的儿媳妇,我也希望这样的女孩子成为张家的儿媳妇。正因为如此,我必须立刻行动,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你爷爷病了,住在县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你爷爷说不见你一面,死不瞑目,所以我来了。”我看着张小白,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话。我知道,平缓的语气才能吓住张小白,动摇他的决心。

张小白果然上当,紧张地说:“县医院条件不好,怎么不转院?”

我叹口气说:“你爷爷舍不得钱,除非是你说话,我的话不管用。”

张小白看着我:“你想骗我出去?”

我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出前次我爹住院的照片:“自己看。”

张小白看看帐篷、看看搭出个架子的木棚,仰头看看乌蒙蒙的峡谷顶,对女孩子说:“先去看爷爷,回头再来。”

又对我说:“老爸,如果你玩名堂,我会很丢面子,会真的生气哦。”

我苦笑着说:“上到半山梁子就有信号,你验证真伪只需要一个小时。”

张小白这才说:“好吧,我先相信你一个小时。”

终于,张小白在前、我在后、女孩子在中间,一步一步挪上梁子脚上方的岩坎,张小白不舍,转身看着下面的温泉,对女孩子说:“这个地方可以再搭个帐篷。”

话音未落,山梁发出咔嚓一声巨响。

“什么情况?”张小白吓得抱住女孩子,女孩子也紧紧抱着张小白。我一把将两人拉到身后,真要地震,我可以死,张小白和这个女孩子不能死。

响声停歇大约一分钟,对面的陡坡哗啦坍塌下来,仿佛半匹山倒塌,浸透雨水的泥土轰然而下,将谷底填埋,温泉、帐篷、木架子,全部被泥石流掩埋。泥土翻滚而下,直接冲到岩坎,几乎连岩坎一起掩埋。

碎石泥浆溅到我的身上,张小白清醒过来,急忙来着而我说:“老爸,赶紧。”

连爬带攀上到半山腰,低头看去,岩坎被第二次滑坡掩埋。

张小白面无血色,搂着浑身打抖的女孩子,结结巴巴对我说:“老……爸,你……你是对的,你是对、对的。”

耗子舔猫鼻,这一次危了大险。我看着张小白:“老子的确骗了你,你爷爷好好的,你是不是特没面子?你是不是特生气?”

张小白竟然眼眶发红,将女孩子拉过来说:“生我一次,救我一次,叫爹。”

女孩子抹着眼泪,爽快地叫了声:“爹。”

这是我预料到的结果,只不过时间提前。搂着两个年轻人,我的幸福溅满侥幸的泥土,现在,最伤心的是我妈既然从雾气中出现,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家。

我心酸地对着梭坡路,默默地说:“我妈呀,当初你不跑,现在我们一家多好。”(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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