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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六百多年前,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那些姓王的,被明太祖朱元璋一声令下迁移到了中原各地。其中一个王姓人家落脚到了陕西蒲城县。姓王的人勤勤恳恳日子越过越好,香火绵延了数不清多少代。谁料民国初年,王家突遭横祸,随之走上了一条历经二十多年的复仇之路……

第一章

祸来咧!

祸来咧……

今天就要开镰了。天刚刚放亮,王锦业就睡不住了。他悄悄爬起来,在炕头拉了件褂子披上,然后轻轻地开了后门,来到偏院。

偏院很静。长工房里的长工们还都睡着。闪着微光的镰刀堆放在他们门口。长工头老李早早的起来喂了牲口,这会在屋里不知道跟媳妇嘀嘀咕咕说啥呢。王锦业蹑手蹑脚地走过老李的屋门,慢慢地往偏院大门走去。门口被铁链子拴着的大狗‘黄土’,一见王锦业就扑了上去,呼哧呼哧地摇头摆尾。有些日子没见了,王锦业疼爱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开了偏院的大门,佝偻着腰,虚脱脱地出城去了。‘黄土’痴痴地望着主人拐进西城门洞不见了影,这才无聊地又爬在地上闭住了眼睛。

蒲城县山西村住着几十户王家人。他们被从山西大槐树下迁移过来的先人们修筑的城墙,结结实实地保护了几百年。这座城墙高六米,宽四米,总长两里多。一条街道连接着东西两个城门洞,将村子分割成了南北两块。王锦业的家在西南城墙里的拐角处,紧靠着西城门。这会天虽然还没咋亮,但王锦业不用看脚底下就知道路上哪有石头,哪有坑坑。王锦业慢悠悠地刚踏出西城门,晨露便扑了一身。他紧忙拉下披在后背上的黑粗布长袖衫子,穿好,把前襟的纽子也都一一系好。……好不容易能起炕了,万万不敢再着凉了,他想。

王锦业不幸出生在了同治十三年的五月端午。村人说五月端午生的娃‘克父’,要不得。这话说的让王锦业的父母心惊肉跳了一辈子。王锦业的父亲王善长年在外贩卖山货,三十岁才得了这个宝贝儿子。谁知道他还没高兴一会呢,半个身子就又冰了。王善用两条发软的胳膊抱住儿子,脸上的眼泪一会是甜的,一会是苦的。在受了一晚上的折磨之后,王善说了句狠话:把这娃送人!……天呀!我的娘呀!王善媳妇拍打着炕沿哭天喊地。媳妇伤心的哭声,让王善那好不容易坚硬起来的心哗啦一下就又垮塌了。他瞪着儿子的小脸发誓:以后再也不提这话!从此,儿子留下了,但王善的心病也得下了。他开始变得神经兮兮。小到伤风头疼,大到生意不顺,凡事只要有拌磕,他马上就会想到‘克父’二字。王善媳妇被丈夫弄得提心吊胆,整天瞅着儿子的小脸蛋发瓷。一天,王善赶着车给省城送货,刚翻过南源下坡时,骡子就狂奔起来,最后轴断、车翻、人伤。这一惊,让王善两个多月都没能下了炕。从那时起,王善每次看见儿子,就好像看见了‘克父’那两个要命的字,对儿子是爱不能,恨不能。王善媳妇实在受不住了。她央求丈夫请大神来家消灾。王善没有请大神。他更相信省城八仙庵的道士。那天,王善怀揣着道长给他的平安符,一脸喜庆地回到了家。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他屋果真是啥事都没了。但谁知安生了没有三个月,他们的宝贝儿子便开始不停的害病,不是今儿发烧,就是明儿拉肚子,把两口折腾的要死要死的。王锦业长到五岁时,跟村里同年的娃相比,瘦弱的就像是能小两三岁。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遭罪,王善媳妇终于忍无可忍地要让丈夫把那个平安符扔了。王善哪里肯依,叫嚷着要媳妇在他和儿子中间做取舍。王善媳妇哭得撕心裂肺……不管咋说,小小的王锦业在父母的焦虑不安中,一天天地长大了。这期间,王善曾想着再要个儿子,但媳妇始终都没有动静。他想纳妾,却又不忍心冷落那可怜的母子。王善从此认命。如今,不到五十岁的王锦业看上去就有六十多岁。他干瘪瘦弱,佝偻着腰,走路摇摇晃晃,总是像踏在棉花上似的没着没落,看着让人揪心。去年,夫人沈卿睿回西安娘家,专门去竹芭市给丈夫买了一根阴沉木龙头拐棍。谁知道王锦业死活不要,硬说自己没老。气得沈卿睿瞪瞪他,瞪瞪拐棍。

沈卿睿是沈家老二。她上边还有一个哥哥。她的父亲沈雪章在西安为官。前多年曾与王锦业的父亲王善有过一段救命之恩。为报恩,沈雪章把女儿嫁给了王善的儿子。想到能替父报恩,沈卿睿二话不说,欣然答应。沈卿睿自幼胆大倔强。五岁时,母亲为给她缠脚伤透脑筋。软说,她不理。硬上,她哇哇大哭着说不活了,要去跳城河。母亲奈何不了她,也只好由她去吧。七岁时,她要念书,被父亲阻止。为达目的,她硬是坚持了两天不吃饭,迫使父亲改变了想法。从此,沈卿睿在学堂跟着哥哥一帮男孩子们一起念书,一起玩耍。男孩们上树,她上树。男孩们翻墙,她翻墙。哥哥跟人打架,她在一边挥拳头助威,从不知道害怕。十年后,沈卿睿长得端庄周正,聪明果敢,在帮母亲料理家务时,做事做得有条有理有主张。十八岁,沈卿睿嫁到王家。一过门,她就显出了当家理财的能耐。王善乐呵呵的把家交给了儿子和媳妇。从此,沈卿睿便开始帮丈夫掌家理财,分忧解难。在以后的十余年间,沈卿睿为王家先后生下了三个儿子。当第三个儿子落地哇哇大哭时,王锦业顿时感觉自己的腰壮实的像个水桶。王锦业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王家已有良田二百多亩,商号作坊五个。眼见家业兴隆,王善乐呵呵地早把儿子‘克父’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路边树丛里的布谷鸟隐伏在树枝间,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麻雀们不甘寂寞,在一边叽叽喳喳。王锦业竖着耳朵,干瘪的脸上带着微笑,好像他几十年来这是头一次听见鸟叫似的。听够了,王锦业把双手一背,踏着慢慢悠悠的步子,沿着城外的大路,开开心心地向北走去了。

清晨新鲜湿润的空气,让王锦业感到浑身舒坦。几十年来,就是靠着家乡这好空气,他才活过了一年又一年。今天,王锦业心情特别好,胸口也不觉着憋闷,腿也不觉着没劲。当他走到城墙外的西北角时不由得站住了——东边的晨雾中,霞光正在渐渐散开,零零散散的几朵彩云挂在淡蓝色的天边,大地一片兴盛。今年又是个好年景啊!王锦业就像是喝了杯老酒似的醉了。这会,他咋都想不到,一个要命的事正在前头等着他呢。

王锦业向北走了一会又向西一拐,踏上了五尺来宽的麦地小路。这时,太阳已经款款升起了,望不到边的小麦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泛着金光,阵阵麦香迎面扑来。王锦业赶紧停住脚,闭上眼,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气。浓浓的麦香味忽地一下进了他的鼻子,在胸口里无遮无拦地弥漫开来。王锦业顿时神清气爽。他久久地站在麦地里仰着脸,悠悠地,美美地,一口接着一口地深吸气,生怕那股麦香味被风给刮跑了。不知过了多久,王锦业才睁开了眼睛——晨曦中的金栗山从东往西连绵不断,黛青色的山脉在薄云缭绕中沉寂着,绚烂的霞光静静地铺在山顶上……真美!王锦业想,自己以前咋就没感觉到呢?他笑着摇摇头。王锦业往前走了几步,低头捏住了一个麦穗放在手心里搓了搓,又噘着嘴轻轻吹去麦粒上退下来的麦皮,然后将十来个麦粒一把撂进了嘴里,细细地嚼着,品着,眼睛望着无边的麦地,满脸是笑。一番心满意足后,王锦业背起双手沿着小路向西又继续走去。当走到小路的十字口时,王锦业突然站住了。他惊愕地发现西边和北边的小路上,散乱着很多被割下来的麦子。……咋回事?还没有开镰呀!一种不祥之兆让王锦业的心脏开始砰砰乱跳。他两腿发软,浑身哆嗦着,张大了眼再往前看——不得了!前边小路上撒的麦子更多……王锦业大汗淋漓。他忍住心口疼又挣扎着往北走了几步。此时,进到他眼里的是麦地里大片大片的麦茬,和一些稀稀落落竖在那里没有被割掉的麦秆……王锦业一头栽倒在地上。

王锦业醒来时已经躺在炕上了。他说不出话,只是伸着个发抖的指头指着天流眼泪。一家人围着他着急难过,但没有人告诉他,昨天夜里他家在县上的两个商号也被人抢了砸了。

王锦业的父母住在上房东侧。王锦业两口住在上房西侧。两屋面对面,中间隔着过厅。过厅有一后门,通往偏院。在过去的许多年间,王家无灾无难,一片祥和。王锦业无论闲忙,每天都会去父母屋子,陪父母聊天,啥开心说啥。沈卿睿除了伺候公婆端茶倒水外,也从来都是哄老人开心。但今天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丈夫又眼看着病重说不出话,沈卿睿不得不来找公公商量了。王善已近八十,年轻时在外奔波落下的很多毛病,上年纪后都成了疾患。平日里,家中事有儿子媳妇操心,他从不过问,放心的很。但现在,他睡不住了。沈卿睿走进东上房,看见公公微闭着眼躺在外屋北墙下的躺椅上。她轻轻地叫了声‘爹’,就拿过小板凳坐在了公公身边。里屋炕上重病的婆婆在不停地声唤着。沈卿睿心头一阵悲凉——他们一生安然,现在七十多岁了却遭遇这么大的祸事,真是罪过呀!沈卿睿跟公公俩人搜肠刮肚了半天,把能想起来的名字,挨着个地拉出来过了一遍,但最终也没能想出来是谁能跟王家有这么大的仇。沈卿睿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公公说:“报官吧。”

状子递到县衙后的当天晚上,一把匕首就将一张纸牢牢地捅在了王家的大门上。那张纸上写着五个字‘告官死全家’。歹人竟敢私通官府!沈卿睿拿着那张纸,气得手直打哆嗦。家里不能再出事了!沈卿睿跟公公商量之后,撤了状子。咋办?告官不能,事情不能就这样永远不明不白吧。夜里,沈卿睿思前想后,觉着还是得把两个不孝的儿子叫回来,跟他们商量商量。

王锦业的大儿子王肃泽,十九岁那年偷偷过了黄河,在祖籍山西参加了阎锡山的新军。王锦业为把大儿子拽回来支撑门户,就托媒人在附近杨岭子村找了一个财东的姑娘杨金织做儿媳。杨金织的父亲一生无儿,把独女当男儿养。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杨金织长得精明过人。王锦业对自己给老大选的这个媳妇很是满意。他估摸着,杨金织一定比沈卿睿还能干。女人越能干,男人越有福。几十年来通过对女人的了解,王锦业对此深有感触。但是,儿子对老子的良苦用心根本不买账。在拜了天地的当天晚上,老大就撇下了那个能行媳妇,偷偷跑回部队去了。王锦业被老大气的在炕上躺了几天。

才过门,就被丈夫像撇抹布似的给撇了,杨金织该有多大的委屈呀。但她出乎意料的平静,不但不哭不闹该干啥干啥,甚至脸上连点难过的影子都没有。杨金织越是显得平静宽容,王锦业越是感觉内疚不安。为让自己的心能好过点,王锦业想把账房的事交给杨金织打理。沈卿睿不同意。她说对媳妇还是防着点好。王锦业白了夫人一眼说:“你进门,我咋没防着你。”沈卿睿被丈夫差点噎死。杨金织在拿了账房的钥匙后,不多事,不多言,只是埋头算账,很是本分。至此,王锦业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思。

让老大支撑门户是没指望了,王锦业把希望又放在了在西安读高中的老二王肃乾身上。民国四年,王肃乾高中毕业考上了国立北京大学校。他兴冲冲地跑回家告诉父母说自己要去北平上大学了。王锦业一听这还得了,那个当兵跑了,这个也要跑。不行!支撑门户这担子必须叫老二担了!王锦业对老二又是打又是骂又是以死相逼。肃乾最终无奈地向父亲告饶,答应成婚,答应支撑门户。婚事订在了大年二十八。那天,在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中,有个不认识的人塞给肃乾一张纸条。肃乾悄悄打开一看,顿时两眼冒光——是大哥!一个月后,肃乾也偷偷溜出家门过黄河去了。王锦业这一气非同小可,在炕上足足躺了两月。老二媳妇香草是个在娘家被惯坏了的娃,没吃过苦,不认得字,说话就像崩豆,见丈夫像老大一样也不吭不哈地跑了,心里那个憋屈。她时不时地就摔盆子撂碗。弄得沈卿睿两口恨不得立马去山西,把那两儿子揪着耳朵提回来。但气是气,想是想,这当爹娘的对儿子的心疼,那是骨子里生来就有的。算了,他们愿意当兵做大事,就随他们去吧。可眼下不行了呀,沈卿睿想,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咋也得叫儿子们回来拿主意啊!她跟公公一商量,决定让老李过黄河一趟。

老李走了都十来天了还没有个信。沈卿睿坐卧不宁。两个儿子现在是她的主心骨了,平时不显啥,关键时候靠的就是儿子。眼看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还是不见老李和两个儿子的面,沈卿睿越来越焦灼了。她一边不停地给公公宽心,一边不断地揣测着黄河那边到底是咋了?是部队打仗去了?是老李找不到部队?是部队不让走?还是老李半路出了啥事?难道儿子们有啥……沈卿睿不敢往下想了。一个多月后,沈卿睿总算把老李盼回来了。但她惊愕地望着老李半天不敢开口——老李破衣烂衫如同要饭的。见到东家老李扑通跪地放声大哭。沈卿睿浑身哆嗦,手脚冰凉。原来,老李在第四天就找了那哥俩部队的驻扎地。一听是来找王肃泽和王肃乾的,有两个兵就把老李带到了郊外。在几个坟头中,一个兵指着坟前的一块木板子说:“这是我们连长。”老李惊呆了。他虽然不认得字,但王肃泽那三个字他是认识的。当兵的说,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连的几个弟兄起了内讧。连长赶来制止时,不知被谁从后边开枪打死了。连长的兄弟从那天夜里起再也不见了人影。老李忍不住的伤心,扑通跌坐在了坟前哀哀地嚎了起来。他想完了完了,那屋里还有天大的事在等着这哥俩呢,这可咋办呀?两个当兵的说:“我们帮你找找老二吧。”老李感激不尽,心想没有了老大,能带回去个老二也行呀。就这样,老李跟着那两个兵开始找老二。十多天过去了,老李花完了身上所有的盘缠,但老二始终没有踪影。怕家里人着急,老李只好一路给人扛活往回赶。王家的天这下彻底塌了。王氏最先承受不起咽了气。王善在坚持了半个月后,最终喊了声‘克父’,也一命呜呼了。

王家的灵堂是一个接着一个设,哭声日日不绝。

王锦业再也起不了炕了。他双眼塌陷,嘴唇乌青,整天上气不接下气……

杨金织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不说话……

香草从早哭到晚……

眼见亲家老了老了横遭大难,含恨离世,沈雪章老泪纵流。他心疼女儿,心疼女婿。为帮王家弄清真相,他借自己曾是朝廷命官的身份,拄着拐棍去县衙打探情况。回来,他摇着头对女儿说:爹年纪大了,说话难有用;我看要弄清真相,只有自个想办法了。

沈卿睿抹了一把眼泪说:那就自个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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