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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灶台神艺》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注定一发不可收拾,比如刘亮程的美食人生。

距离江南余州城千里之外有个文康县,乃是古文康国所在地,韩信亦曾都于此地。县西南角有座绵延三十里的葛仙山,葛仙山横卧南北两县,五乡四镇都赖此山恩庇,钟灵毓秀,代出人杰。

三百米高的葛仙山下分布着数十个村落,其中有个百户左右的刘家村,村里有个少年被称为“厨神”,却是个结巴,今年,结巴厨神终于在复读后考上了大学。

1994年,盛夏大暑,早上九点多太阳就毒烤着整片葛山下的三百多户村落,金乌喷火,连忙驱赶着还在田间汗流浃背的劳农们。

山田早活即将结束,山坳下的刘家村开始炊烟袅袅,十八岁的刘亮程薅完稻地草,这就一口气奔上山顶的白云亭。

大山耸立,大地静寂,刘亮程展开双臂,长吸一口气,松风的清净浸入他浑身每一个毛孔,久久不愿下山去家里土灶前做饭,去给一堆亲戚们做饭。

亭前骋目望去,横亘在山前二十里长的水杉路,与一旁那条人工运河比邻作伴三十载,翠绿的树,雪白的河,方方整整的农田,看得刘亮程额头和眼角同时流下滚烫的水珠子。

一阵浓白的炊烟飞纵直上,仿佛要与几片闲云试比高,一纵两横,三声鸡啼,刘亮程顿时精神焕发,这就叉着腰,高唱一曲京剧《空城计》。

歌词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一曲唱罢,整个人被太阳洒着金光,挺立一身精神,十八年来,从未有过这么惬意,潇洒。京腔引来鸟雀环绕,满耳的叽喳欢叫,听得他又呼啸几声,喊声漫天卷林,穿松击竹而去。

白云环绕在亭上的蓝天,闭上眼,他感觉自己就要飞出这块伤心之地。

快了,刘亮程,就要离开这块家乡地了。

才过十一点,家中堂屋八仙桌前就坐满了人,高瘦黝黑的父亲刘延任和八位亲戚,边吃边等着儿子刘亮程灶台前的热菜。

北正位椅子上是大舅和大舅妈,右手为大姨大姨父,左手是二姨二姨夫,再左就是小舅小舅妈,南面的父亲刘延任一人陪客,听完亲戚们直夸刘亮程的烧菜绝活刘延任却骂骂咧咧一直损儿子,斥儿子为窝囊废。

刘亮程,作为国家二级厨师同族伯父刘延成的关门弟子,自幼就擅长做鲁菜,是村里和学校无人不知的烧菜能手。然而他七岁后就突然成了结巴,从此孤僻自卑,寡言少语。

眼瞅着满灶台比过年还丰盛的食材,本可以酣畅淋漓地收拾一大桌美味佳肴,惜粮如命的刘亮程却把土豆丝剁成了土豆泥,故意朝堂屋嚷着,“姐!端,端走喂猪!”

他清瘦矫健,面红眉浓,油光的肩背被满大汗珠子,听着二姨的话他忍气吞声,心底却沸腾得就像眼前一锅羊肉汤,“怎么能有二姨这种人呢……”

噼里啪啦,木柴火登时窜出一阵猩红,大汗淋漓的刘亮程盛出一盘油亮亮气腾腾的毛豆辣子鸡,吱吱响的鸡块被油炸得还在冒油泡,冒得十几颗小葱花跳跃着,落了桌,众人满口含香说好吃。

听二姨不怀好意地在猜测自己的女同学赵毓芝,刘亮程丢铲子,羊汤四溅。欠钱久不还,自觉是矮人,刘亮程只叉腰喘着粗气,转身他就咬牙结巴着冲门口喊一声:“姐!端,端菜!”

同族兄弟考上大学像得了宝,刘亮程考上大学像犯了罪,大学报名还有一个月,父亲却赶他明天滚蛋,但现在必须好好烧菜菜。

桌前你礼我让,夹菜吃菜,山楂糕、凉拌菠菜、糖醋贡菜干、醋藕片、皮蛋、卤花生、辣椒酱牛肉、毛豆辣子鸡……比过年丰盛,可父亲刘延任一口都不沾。

吞了半盅酒,二姨就继续阴阳怪气地憋不住了,自从她丈夫做了包工头,两口子眼睛就移到了头顶,二姨抹了两下嘴巴,道:“听说那个叫赵毓芝的姑娘很欢喜咱家大程子,人家去年就考上了名牌申州大学,连放三天电影,全村跟着热闹。”

大舅妈满面堆笑,“就是那个又俊又辣的女同学?三妹说她一直护着咱家大程子,两人处得相当好!”

四十八岁的父亲刘延任捏杯敬诸位,大舅大姨赶忙笑回敬。

大舅妈不知上个月赵毓芝把刘延任大骂一顿,想再问,二姨撇嘴道:“如今大程子也考了大学,虽然不如人家赵毓芝的名牌,怎么也得请个戏班子唱两天,闷不拉声的算怎么回事!”

刘延任低头横眉,只管让菜,他已默默地在祖宗祠堂前烧纸祭拜过,其它的概不评断也不细答。

二姨夫赧笑着一落筷子,“显你了是吧,说两句过过嘴瘾算了,还说!”忙又起身给刘延任举杯,“她竟胡扯,妹夫我敬你!”喝罢几大块牛肉下了肚,“不孬!这菜,绝了!”

看着二姨吃得满嘴吧嗒,大姨瞪她一眼就把两张二百元搁桌上,“明知故问,眼睛又不……呵!家里什么情况不知道啊!”说罢她就给刘延任搛两块藕片,“你吃我弟!别只喝酒!”

多少年来,上比不过大舅大姨,下不好欺负小舅,二姨就全方位拿捏母亲苏梓柔,毫不把他们刘家放在眼里,不成想刘亮程却是个读书种子,成绩盖过所有同辈,然而大家都认为刘亮程能考上名牌,他却只成个普通大学。

二姨看着侄女刘亮萍推车进院,想起她那赌鬼丈夫欠自己一千块不知猴年马月能还上,又扬嗓子故意揭短道:“这从小都夸大程子成绩好,听说比那个赵毓芝还厉害,可怎么复读才考个余州工业大学?这啥大学啊,没听过嘛!怪不得人家姑娘上门找事,我也替我侄儿抱亏,屈才啦……”

“吃你饭吧!”二姨夫一块牛肉塞她嘴里,“竟放屁!”

厨房里顿时几声“梆梆梆”地切菜声,众人齐朝外看去,灶台前的大红心萝卜被刘亮程切得满院震响,热蔫的黑狗笑笑忽的支楞着脑袋瞠目四望,父亲脸红脖子粗地回骂一句,厨房才小了动静。

“脾气还不小!”二姨冲厨房话没完,二姨夫笑道:“妹夫不请个戏班子热闹热闹?”

刘延任听到“赵毓芝”右手就转酒盅,挑眉要说,却停了仰头饮一口,道:“鸡毛蒜皮的事不值得敲锣打鼓,窝囊废一个!要不是看在能给各位长辈做一桌菜的份上,早撵他滚了,来!感谢诸位,我干了。”

二姨二姨夫不乐,大姨夫赔笑敬大家。二姨这才把一沓二百元放桌上,火柴盒压着,随即二姨夫道:“大程子从小就不一样!不上大学,乡里开个饭馆也能赚钱,可老天赏个更好的,命不错!”

“也不见得!”二姨接道:“俺们村赵大罗饭馆开三家,都买桑塔纳了!年代变了!”

大姨嗤笑,“那是没本事考大学!大程子将来吃的是皇粮,铁饭碗!而且还在余州,那是什么地方?江南鱼米之乡!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余州发达着呢!”

“能赚钱就行!”二姨毫不谦让,“不赚钱,上大学也没用!搞个机械工将来也就给厂里打工而已,能有多大出息!厨师不行,大姐,这桌菜不是娃娃跟厨子学的嘛?你不也吃得很香嘛……”

“嘭”一声,大姨拍桌子怒了,“管不住嘴,缝上!”

大姨父一口咽下藕片,拉着大姨,看着小舅妈捡筷子起身去洗,小舅忙跟过去说帮她洗。

大舅赶紧圆场,小舅妈出去就坐在母亲苏梓柔跟前剥蒜摘菜。

满院红辣椒、黄豆、玉米的木头架子旁,姐姐五岁女儿豆豆吃一口弯弯亮亮的甜角蜜,就去摸身边趴着的大黑狗笑笑的额头,瞅着外婆看着小舅奶奶道:“舅舅不嫌做饭热,真厉害!”

母亲苏梓柔两眼红肿,黢黑的拇指快速地抠着毛豆米,半天不言语。

大舅端起杯子笑道:“其实吧,都没说明白,上大学那是研究学问,工作归工作,那是绝对不一样的,大程子报的余州工业大学的轻工机械系,那可是王牌专业!而且余州是我国工商业重镇,鱼米之乡,又靠近大申州,余州经济在省内都数一数二,连宁州都比不过,我觉得大程子选得挺好的!你们真的不知余州工业大学可是轻工业的翘楚……”没说完就被大舅妈用手桌底扯着裤子。

“挣钱来说都一样!”二姨不让,二姨夫酒大了,“别人家事关你屁事!不吃滚蛋!爷们说话,你哆哆哆,能把大程子哆成名牌嘛?不吃出去!”

突然,二姨嬉笑了,一拍丈夫膀子,“我不是心直口快为我侄儿好嘛!不说了不说了,大程真能!呵呵!”说罢她一饮而尽。

刘延任一口菜没吃,笑一笑,回头就朝外嚷道:“亮萍呐!拿酒!”

厨房内,湿透的毛巾抹把脸,刘亮程就朝肘子上撒层葱花,鲜嫩嫩,亮泽泽,“姐!端,端菜!”

姐姐刘亮萍硬喂他几口西瓜,“我弟你别往心里去,胡咧咧的话只当是外人说的,不好听的就当是个债主罢了,何况大姨大舅对我们挺好……”

他结巴着赶她出去,姐姐还是给他擦身,嘱咐一段,忍不住道:“离开家也好!我天天求老天爷把你的口吃给治好,说不定出了山窝窝,你就好了……”

姐姐低头洗毛巾,眼泪都揉进了毛巾里,“如果你不勇敢点,去追!世上就再没毓芝这么好的姑娘了!”

刘亮程转怒为笑道:“姐你饿了吧?待会做你最喜欢的酒,酒酿圆子,我给你和豆豆做的果子都好了,你走时别忘了。”

“谢谢我弟!”姐姐拍拍他的汗背,道:“毓芝好样的!从没见过这么有本事的女人!只恨我自己没用,眼睛又瞎,嫁了个赌鬼,害得家里和你这么难!”

姐姐说着忽的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忙不迭刘亮程丢下铲子去抱她两手,“你再这样,我就打……我自己!”

姐姐苦笑一声,“我是没用,可毓芝是好!将来真能嫁给我弟,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羊汤在翻滚,心海也在翻滚,刘亮程一把将苹果掰开,准备做拔丝。

看看黢黑的芦苇房顶,姐姐叹道:“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好媳妇一辈子,我只求她将来能多对你笑笑,对,就是对你多笑笑,你心太重了!”

满心捶鼓,刘亮程道:“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而且不可能了……”

她瞥眼外头,“胡扯!能登门收拾咱爹,这就是咱家人!”

刘亮程道:“她向的是……理,而且,我先骗了她!明明复读当她面说要报考申大,可我……”

姐姐笑了,“骗个啥?她要真以为你是骗了她,就不来俺家了兄弟!”

“可她在申州大学,说不定,已经有男,男朋友了……”鸡蛋花被打得自己头晕目眩。

姐姐给他满脸划拉几下汗珠子,笑道:“弟!你真是碓窝吞下肚,太老实啦!可我告诉你,对待女孩不能太老实,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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