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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狗彪

一七九四年秋,江南杏仁镇,狗村。

晨风徐徐,朝阳初升。

随便伸手一抓,雾气清凉透骨,没有半点尘沙。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寂静被一群赶学的孩童欢笑声打破。

蹦跳着绕过山腰,路渐渐好走起来,再往前半公里(注1)便是镇外的青石板路。

杏仁镇位于南岭群山之中,因周边十二座山头围出一片果核状的椭圆山谷,形似杏仁,故得此名。

相传在古老的洪荒时代,十二大妖在此恶战天神,最终全部被封镇,它们洒落的血由天地元气滋养衍化为人,滋生出了十二个部落,也就是人类文明的起源。工业革命前任何一个乡下小村都有可能流传着这样那样的悠久传说,而超圣在一七七一年组建维新党时就提出了“物竞天择”的“进化论”,现在谁都知道人是由猴子变来的。

往前追溯到乾隆年间,整个临荒县本一直在湘州境内。“天荒”来袭(注2),无数沿海灾民背井离乡,韩遁(字善逸,1740-?)以安置灾民为由将绿城界往南的土地要了过去,不过这仅仅持续了五年,九二年“五州合一”,临荒地区又回到了绿城辖下。

从宗族势力上来说,临荒一带的士绅却是历来从属于江南八大豪门之首的江西尚家。据称早在数百年前,中原乃至整片大陆都被称作杏仁界,“下杏仁”的尚、宋、阳、文和“上杏仁”的苏、刘、白、陈被称作“八大古族”。

而青山大学的历史学家们还有另外一种观点,从人文风俗上来看,杏仁山区独立于赣湘粤三州之外,更像闽州武夷山区的某个道教分支后人,不知何种缘故横移了数百里——早前被朝廷驱离青山城、四处宣扬“雷法”、狂言隔空一指能戳死秦爱错的张宏大师便曾宣称是这一教派传人。

并非所有的孩童都欢笑如斯。

队伍的最末尾,明显落着一位,像掉队的孤雁,或是被逐出鸭群的老鸭,一扭一扭的,老是迈不开脚步。倘若再看仔细点,便能从他枯瘦干黄的小脸蛋上看出满满的焦虑与不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东边天际朦胧一片,晨雾仍未完全消散,红日尚出一半。

因为他没有鞋,脚丫子踏在薄薄的秋霜上,早已冻得通红;一双肿胀的小手布满黑乎乎的痂块,有道是“寒露霜降江水退沙”,这可比入冬的清晨,他身上的两件破布衫着实单薄。

妈妈....

每每这个时刻,他便要想起这个词。

“待到妈妈回来,也会给我买鞋,”这孩子时常如此宣称。

“哈哈哈哈——”队伍最前头的狗狈发现了落单者,不怀好意地坏笑着说:“狗彪,又在想你母亲了!”

一干孩子便跟着哄笑起来。狗彪并未回应,仍是慢吞吞地前行,亦步亦趋,目光却仍陷在遥远的东方。

“你没有妈!”狗狈见他仍沉浸在雾色里,回身小跑过来推搡了他一下,惯常地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傻子,你是捡来的,是孤儿,懂吗?”

狗彪这才茫然地回神,慢吞吞摸着后脑勺,也不敢还手,只是默不作声瞪着对方。

“唉哟,又瞪老子?”狗狈一时火起,抬手又是一巴掌,将这位并不挂相(湘州方言,意为长相相似)的同族兄弟一把按在地上,又好生殴了几拳。

“我是捡来的,我是孤儿....不要打我了....呜呜....”狗彪泪汪汪地哭着,待一群同学远去才吃力爬起来,伸出舌头舔着手背上刺痛处——刚刚挨揍时剐蹭到地上的石块,又添了一道小小的血痕,若不能赶紧结痂,待到该死的冬天来临,这每一道旧疤都会成为冻疮的帮凶。

坐在地上舔伤口的那会,雾气正在加速散去,气温驱升,他的委屈也跟着消散了大半:也许没鞋才是英雄豪杰的正确童年,这有一句俗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以佐证。

他的确是捡来的。

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清楚,村里曾有人推测是“红月现世”之夜——一七八七年三月三日入夜,月亮变成恐怖的猩红色,“天荒”呼啸而至,卷走人命十五万,摧毁良田数千万亩,三百二十万人流离失所;依据后来红月教的“妖月灾星”说,那一夜世上降生了一个万中无一的天妒奇才,引发上苍雷霆怒火,荒暴只是开始,待小小的少年成长为新的“天帝”,整个世界都会毁灭。

自一七七六年开国,超圣“报文治国”,报刊传媒业日趋发达,“流量”与“公共资源”等说法早已深入人心,不论褒贬,这样牛逼的身世传闻显然不会属于一个荒山野岭的穷小子——世人皆知“荒暴降生”指的是超圣最小的孙子、令四格格难产而死的蔡家三少爷蔡炎。

事实上他是在荒暴来袭半年后、重阳节前后被狗兵在村头荒地里发现的,恰好村中狗苍老头膝下无子,便领去做孙子养着。不过荒地里捡到孩童这事本身还是很离奇的,为此村人们勉强编出了一些说法:说是荒暴来的那一夜,有人亲眼见到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狗头人身怪虚影,被下凡天仙拂袖间一巴掌击碎。

他起初也对此深信不疑,后来发现每一个村落都有这样的类似的传闻,并没有人亲见,无非只是争一个“我家老祖抗了天”的荣光脸面。

十八世纪后半页,“超圣”蔡云横空出世,先是通过观察水壶发现了热力学定律,又因头顶被苹果砸中发现了万有引力,一场以蒸汽机为核心的工业革命也迅速在长江以南的大地上蔓延开来,原本的农耕社会在短短二三十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联邦科研中心的大学士们仍在废寝忘食,在大陆不太遥远彼端的贵州腹地、灯火璀璨的青山城,名叫“电气化”的壮丽新世界正在渐渐从面纱下露出真容。

这是一个科学蓬勃发展的新时代,英雄豪杰的生平未必要用福瑞呈祥、紫气东来之类的天地异象作开头,牛逼降生也未必与天才挂钩,维新党人便有一句“天道恒健,不以一人生死动”。

还有其他的说法,譬如“野合”。

以他这个年纪并不能理解“野合”的含义,也就毕婶偶尔说过一二。

毕婶是隔壁猪村的一个寡妇,据说是从海上来的西洋蛮夷,在广东上岸时不幸被人贩掳走,几经转手嫁给了猪村一个傻子。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荒暴施虐南疆,唯独杏仁镇青山绿水不遭半点风沙,被一干自称“散修”的神秘社评家们鼓吹为“天道润雏,劫不入杏仁”,是多少逃荒者羡慕不已的天堂。那傻子早年常让她骑在脖子上四处晃荡,没几年就染上痨病咳血而亡。

和千古以来中原大地上诸多克死丈夫的村妇凄惨下场不同,毕婶并没有遭受多少批判——在乡民们看来“女人胯下有毒”大约应当是一种常识,傻子自作自受罢了。

有人说她寡身这些年一直骑着一只猪出行,也不见得克死了猪,就算当真胯下有毒,那也是傻子不配为坐骑,骑猪才是真面目;也有人说她行踪诡异,动辄一年半载不见其人,偶尔露面一次,或许是一种能隐去身形的仙法神通;还有传闻说毕婶的真实身份乃是当年那位一手封镇了十二大妖的天神,是什么“三狩神之首”、“半步踏天”的“修真界第一强者”,世上第一位天尊云云;总之,没人会讨论什么镇长的儿子和一包砒霜的故事——要到五年之后联邦司法三分,李逢源带着白袍子组建江南巡警局,朝廷全面取缔地方宗族的私刑法度,毕婶的真面目才会被江南局逐渐披露。

狗彪也恭恭敬敬叫她毕婶——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这正如故事里出场的那些世外高人,叫什么毕长空、毕傲天之类来着。她懂一些易经八卦之类的上古秘术,在镇外大蘑菇下摸祭品吃时被狗彪撞个正着,大方地给他算了一卦。

“开局三兄弟,大吉大利!说不定到后面一个是什么变异超级神兽,一个是什么天尊血脉,”毕婶啃着玉米棒子笑嘻嘻地说:“好命好命!你就等着出门捡到宝,转角遇到爱!”

然而狗彪并没有兄弟。

“噢....你的真正父母么....”她眯着眼认真探听了一番捡来的身世,恰逢玉米已经吃完,一抹嘴边的口水溜溜地说:“又或许是镇守一界的天宫大人物,因为你命犯七岁劫,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几率能活,这才将你扔到凡间渡劫,不过你放心,修真界的亿万分之一几率就跟百分百差不多,你必定能挨过这劫难,最终成为一方大神。”

狗彪理解不了如此宏伟的世界格局,执着追问野合的事,毕婶不耐烦了:“甚么野合!还想自比孔圣不成?可怜的孩子....哎,罢了罢了,就说一些眉目与你听,让你断了这番执念。”

据毕婶称,他的母亲或为城中一位青楼女子,至于父亲那自然是没了影踪,这年月天灾人祸本就生活不易,丢掉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并不算什么万难的抉择。

再接着想打探些详细的线索,毕婶索性双手叉腰斥责起来:

“这世道....闽人食粤听过么?连年荒灾,饿起来连人都吃,生而不养又算得了甚么,海天阁的那些个头牌,哪个没丢过一两个孩?”

他歪着脑袋说:“你不要欺我,福建人并没有吃广东人,是《韩善逸见两小儿辩人》的故事,我们学过的....”

说到这里他琅琅有声地背诵起课文来:

韩遁出巡,见两小儿辨斗。

一儿曰:湘人窃瓦,大恶难辩。

一儿曰:差矣,闽人食粤,方为极恶。

前儿曰:吾弟遇一湘贼,少倾即没,至今渺无音讯,此不为极恶乎?

后儿曰:吾尝亲见数闽蛮擒吾母,当庭屠之,碎其肉蘸酱生食,恶莫大如此!

前儿笑曰:令堂今晨尚在,汝母几何!

后儿复笑曰:吾长于汝,何以未曾见尔弟?

前儿旋即颊红怒目,誓曰:虚言者自有天谴!

后儿亦怒曰:若有虚言,再殁一母!

遁各执其耳,又以数掴训之,斥曰:朝朝代代有君子,何族何地无小人!

二儿啼,其母持帚叉腰争相而出,势凶,遁闻风而避。及来年返,方知当日两母大闹,遂族斗,举村皆亡,乱葬无碑。

遁哀,夜宿紫宅,坐而论道,事毕豁然曰:夫口舌侠者,窥之不过一斑,天下多如牛毛。为辩而辩,唯辩而乐,生于辩,长于辩,精于辩,葬于辩,死得其所耳。

背完课文,狗彪一并将教书先生的讲义也神气十足地背了出来:

“本文节选自九二版文法教材《辩士名家集》,通过生动刻画长幼两代人的不同形式的争斗,映证出动手武斗的危害,表达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全家死光光’的中心思想....”

“唔....韩大人与红颜知己当真只是坐而论道么....”游历四方的毕婶对“中心思想”不甚关心,倒是将“事毕”一词连念三遍,俄而露出一番迷之笑意,笑嘻嘻揪住他耳朵说:“书上说的未必就对?且不说你这故事的义理对错,堂堂总督大人又怎会打小孩呢?”

他并没有亲见过韩遁,自然不能确证这一点,思绪一转,继续追问自己关心的问题:“那我究竟是怎么来的....”

“反正不是我的种....”毕婶半眯的眼往下斜瞟一眼,咽着口水说:“可惜你太年幼,不然可便宜你一回,令你对生命起源有一些了解。”

这不是狗彪头一回觉着年幼是一种憾事,但也令自己对长大的渴望增添了浓厚的一分,毕竟事关生命起源。

其实毕婶的卦在某一段时间看来也算是灵验的,进学堂后不久他的确得了两位“兄弟”,其中一位狗兵正是当年捡到他的,而另一位狗强则和狗兵年纪差不多,这两位仁兄大抵相当于狗村的带头大哥,每每总会站出来帮他讨个公道。所以霸凌学堂的狗狈一度挨了不少苦头,而狗彪也一度期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过上三兄弟称霸天下纵横四海的逍遥日子。

且不说天下四海,称霸狗村的时光短暂如斯,一七九四年夏天,狗兵到县城的“初级中学”念书,一次上学中途遇了贼匪,从此毫无音信;而狗强在荒郊野外玩耍失了踪,据说是被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豹精给叼去,只寻到了一只鞋。他已“进”八岁(注3),可由于饱受饥苦,身子骨远不及同龄人壮实,如今狗狈得势独大,半年不到便感受到了这世界满满的恶意。

而且他脸的轮廓也清晰定型,尖嘴大耳,看起来竟是真有几分像狗,越来越多的人取笑他的“狗脸”。

“待会又要欺负我....这学,不去念也罢了。”

晨雾终于散尽,初升秋阳柔和的辉光铺满大地,他揣着一只从祭台上偷来的、被不知是谁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颇为惬意地斜靠大蘑菇躺着,如此想。

“好你个贼儿,这下可让龙某逮着了!”一个清澈的的声音从蘑菇背后传来,回头望去,来人并不陌生,是他同班同学,镇上的龙日天。

作者注:

1:一七七六年(即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七月四日,原贵州地区的安南天王、“超圣”蔡云在青山城(约贵州六盘水地区)建立青山联邦合众国,历法、度量衡等多数改用新制;

2:一号荒暴“天荒”,一七八七年三月三日从长江口登陆,横扫浙江沿海,江西、福建及广东境内的大量土地也变成荒原。

3:按照传统,“男作进女作满”,这里的八岁是虚岁。

版权:起点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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