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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画摹本

“各位客官缓步,小店内有吴道子《金殿升龙图》十卷,左上钤画圣印章,诗堂有玄宗题识,买回去绝对有面子。”

“鬼谷子下山青花大罐仅剩八尊,古法做旧,火光全无,八百一个,还价不卖。”

“高仿宣德炉,纯铜打造,样式古朴,焚香陈设皆可。”

“花梨木高仿手串,纹理清晰,做工精细,百元一串,童叟无欺。

“买十串送一串,买百串送摊子,摊子不要了。”

……

七月。

夏日炎炎。

在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楚州旧货市场每周一次的古玩鬼市开始了。

三点开始,五点结束,只有短短两个小时。

因为传说这个时间段最能淘到好物件,所以纵是凌晨,市场内依旧挤满了人。

当然,这也与楚州旧货市场偌大的名气有关系。

楚州旧货市场是江南省最大的古玩艺术品交易中心:

玉石古钱、卷轴册页。

陶瓷印章,文玩珠串。

旧书善本,金银铜器。

明清家具,羊脂翡翠。

古籍中记载过的古董,这里有。

古籍中没有记载的,这里可能也有。

鉴古楼,沈愈站在一张精致的紫檀木桌前,目视桌上一幅卷轴古画久久不语。

他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好似在买与不买之间很难下决断。

这是一幅纸本设色的山水人物画,名曰:《仙山访友图》。

全卷绘工精细,气势如虹。

近景,远景,山水,人物,皆见功底。

尤其是画中数位人物。

放牧归家的牧童。

渔获颇丰的老者。

背负柴薪的樵夫。

肩扛扁担的货郎。

上山访友的道人。

在画纸上皆是栩栩如生。

山风吹过,细雨洒衣,人物好似随时会破画而出。

远处数座远山险峰中,又有一座飞檐翘角的道观若隐若现,祥云缭绕神秘十足,让此画顿添几分仙气。

画的右上角有诗词两句:“青风吹梦仙山顶,回首天外月正明。”

没有钤印。

没有落款。

是一副古代佚名画。

鬼市中的讨价还价并未影响到沈愈,他先是拿起画纸闻了闻,然后又轻轻捻了捻。

稍稍沉思片刻,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老板,您这张所谓的古画看起来可不太老啊?”

原本在一旁笑呵呵的店主闻言就是一怔,“小兄弟,怎么突然这样说?刚才不还看的好好的吗?”

店主姓王,是个四十出头长的浓眉大眼的胖子。

因为说话就带笑,再加上整天挺着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所以看上去很是有几分憨厚模样。

见沈愈没有马上回答,王胖子继续追问,“难道此画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愈的声音稍稍有些冷,“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感觉,就不细说了。”

虽是一副淡然表情,说的话也合乎情理,但一双清澈的星眸中明显透着几分不满。

仿佛在责问店主,你拿赝品忽悠人还敢问我是什么原因?没揍你个满脸开花就不错了。

“您具体给说说啊,我要是不知这画的不对劲之处,我睡觉都睡不好的。”王胖子麻利的给沈愈倒了一杯凉茶,然后双手捧杯恭敬的递了过来,眼神里似乎还有几分明显的期待。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愈接过瓷盏后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咱们古玩行的规矩,不买就不贬,此画我既然已经不打算买了,也就不能说对您生意不好的话。万一这时来个客人再搅了您的生意,那可真就是罪过了。”

王胖子一听沈愈的话更是来了精神,只见他把手一摆,“无妨,老弟只管说你的,若是说的对,那这画不要钱直接送给老弟了。”

沈愈品了口茶,选择开门见山,“您这幅画做旧的本事可说用齐了,鉴定时稍不细看真可能会打眼。”

说完,沈愈轻捻画纸,“若我没猜错的话,这画纸当是经历过数次古法做旧。

“最初是用隔夜浓茶在上面反复涂染,这叫做‘茶色挂宣’。

“待浓茶水渗入宣纸后,乍看上去就跟几百年的旧纸一般无二。”

王胖子听了沈愈的话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老弟,你说的这种做旧之法属于烂大街的古玩常识,人人皆知根本不值一提。

“这么跟你说吧,茶色挂宣纸,那宣纸上的茶叶味就会很浓。甚至放置一两年也挥之不去,买画的人一闻就知道是造假的赝品那谁还会买我的画?

“想我堂堂一个古玩名店的店东又怎能做这种蠢事?你可以再闻一下,我这画上根本没有一丝茶叶之味道。”

望着王胖子眼中的热切,沈愈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转身开始打量起店内的陈设来。

《鉴古楼》在楚州旧货市场数百家古董店里算是比较有名气的那种。

称一句“古玩名店”毫不为过。

尤其店里的字画古籍很是出名,经常传出有人在这里淘到一两幅明清古画进而大发横财的故事。

店内装饰布局古香古色,幽静雅致。

东墙位置悬有一张明四家之一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寒江晚渡图》。

两旁楹联则是其师兄文徵明的书法大作:“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一画一联相辅相成,堪称书妙画绝。

其市场价格每一幅都在五百万元以上,两幅一起出售的话价格甚至可以翻倍,因为有人出两千万的高价想买,王胖子根本不卖。

这两幅字画不知为鉴古楼引流多少买家,卖了镇店之宝无异于是杀鸡取卵自断财源。

北墙与西墙各摆有四个楠木博古架。

西墙几个架子直接到顶,上面足足摆放有上千本的古籍卷轴,数量之多,任何人看了也得大吃一惊。

北墙博古架上则是摆满了各式瓷器,其中不乏有数件清代民窑精品青花。

架下还有一张包浆醇厚的花梨木书案,一尊样式古朴的三足兽首香炉正稳稳摆在上面。

炉中檀香袅袅,凝实不散,惹的满室生香。

此情此景若是在凉风阵阵的中秋那算极为应景的。

可在这热的知了都懒得叫的大伏天,沈愈只觉这王胖子实在是有些太抠门。

你开门做生意就不要计较小钱,为客人开会空调难道还会赔钱当裤子吗?

王胖子见沈愈突然沉默下来,不由得出声提醒一句,“小兄弟?”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沈愈很是干脆的说:“所以您又用了烟熏之法。”

他这短短的一句话,让王胖子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什么?烟?烟熏?”

沈愈点点头,“找一间封闭性不是很好的屋子,先将画挂在墙上,然后在屋内点燃普通取暖做饭的干柴烟熏即可。

“只需一天,柴烟就能将画纸上的茶叶味完全遮盖下去。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它可以让画纸产生那种微微泛黄就如同时光自然沉淀般的古朴陈旧感,古画做旧,这一步必不可少。”

“嗯?”王胖子这次笑的有些勉强,“老弟,这画上也没有烟熏火燎的味道啊?”

沈愈摆摆手,“去除柴烟味并不难,再经过一道香薰就可以了。

“取上等檀香在画旁点燃,留出安全距离后慢慢熏染就是。

“只是檀香不比木柴,要想味道彻底融入画纸之中,至少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还得是日日夜夜24小时不断熏染方能达到效果,上好的檀香一盒就需数百元,算下来至少需要两盒以上,所以您这做旧的成本着实不低。”

听到这里,王胖子换了一个极为诧异的震惊表情。

他不相信沈愈这么年轻就能知道古玩行里如此多的做旧之法。

足足过了数分钟,王胖子才指着桌上的“古画”咽了一口唾沫,“小兄弟,我这画不是虫蛀就是鼠咬,破损的如此厉害又作何解释?这总不会是人为的吧?”

沈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一饮而尽,“此事说起来更简单了,取生虫的陈米五十斤放入大缸中,然后再将此画卷好后放进去。

“数日后,画纸自然会有虫蛀之痕迹。

“不过您这画被虫咬的如此厉害着实少见,怕是丢缸里忘记取了吧?”

王胖子这次直接对沈愈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在你这个年纪别说知道这些字画做旧之法了,就是绢本与纸本还没完全弄清呢。”

说完,他笑呵呵的将一团抹布在柜台上挪动了一下。

抹布挪走后,台面上立时露出一行小字,“仿古字画,万元一张,不欺不骗,概不还价。”

“这些画都是我亲笔所画,可还成吧?”

“您画功极好。”沈愈嘴上捧了对方一句,心里却是暗暗叹息道:“哎,收点好物件还是真难啊,看来这趟《鉴古楼》算是白跑了。”

看了看左手手腕的机械腕表,现在已是清晨4:50分,沈愈又与王胖子客气两句,旋即出门而去。

字画没要,权当结个善缘。

此刻天色已白,与凌晨三点鬼市开市时比起来现在街上的客流量明显少了很多。

“画是赝品,但愿老柳那枚印章能让人满意吧。”

沈愈,24岁,江南省人。

祖籍楚州,在省城东江长大,现在是一个古玩小店的店主。

他今天要买的古董有两件,一副明清古画以及一枚清朝嘉庆年间的青田石印章。

这两件古董都是为客人代买。

字画价格在二十万上下,不能超过三十万。

印章价格在四五万这块,最多不能超过六万。

赚不了几个钱,沈愈忙前忙后也只是想借此维系好与客户的关系。

毕竟人家要的东西你没有,下次很可能就不会再照顾你生意。

做古董生意的不可能次次都赚客户的钱。

印章已经有了着落,沈愈今天起大早就是想来鬼市中淘一副古画。

结果鬼市地摊所见的都是一堆破烂,于是沈愈就想到了《鉴古楼》。

实话实说,王胖子店里真有不少古人的字画真迹。

只是在价格上高出很多,最便宜的一副也得五十万出头。

沈愈不可能自己往里面搭二十万块钱,所以才挑了刚才那幅《云山访友图》,哪知道细看下来却是一副赝品。

现在字画没有买成,也只能寄希望于那枚青田石印章了。

因为家学渊源,沈愈在江南古玩圈年青一代中也算小有名气。

他不是那种读上几本古玩书籍就敢四处淘宝捡漏的古玩爱好者,其祖父沈重楼生前是东江古玩收藏协会终身名誉会长,鉴定书画瓷器从未打过眼。

尤其是鉴定字画不需要将画完全打开,只要打开一半基本就可以断定真假,所以沈重楼在古玩圈子里又有“沈半张”的美誉。

沈愈打小在祖父身边长大,自记事起就学习各种古玩基础知识。

虽然算不得天资聪颖一点即通,可小二十年的知识积累下来不管是瓷器字画还是玉石杂项着实有几分眼力。

大学毕业后,沈愈由祖父介绍进入东江古玩名店之一的“宝玉轩”工作。

只是好景不长,因为一次意外,沈愈将店里VIP客人的一枚玻璃种正阳绿子冈牌摔到了地上。

在下方边缘处磕掉半个米粒大小的缺损。

这下彻底坏菜了。

因为那位客人来头很大,家里是经营翡翠玉石原料生意的,其父更是被称为东江玉石大王。

宝玉轩有三分之二的货源都要从其公司进货,可说很是受制于人。

珍爱的东西被摔坏,对方怒气很大,不但要沈愈赔偿损失,更是扬言让沈愈滚蛋,从此以后别想在东江玉石古玩圈子里立足。

宝玉轩店东褚耀宗年轻时受过沈重楼大恩,不但替沈愈出了上百万的赔偿,更是极力从中说和,希望替沈愈求得对方谅解。

但对方不依不饶就连褚耀宗的面子也不给。

没办法,沈愈不想褚耀宗为难,自己选择了主动辞职。

东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一咬牙孤身一人来老家楚州开了一间古玩小店,自己创业做起了老板。

小店开业虽然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但生意却是非常不错。

只是最近这些天,沈愈为货源伤透了脑筋。

简单点讲就是店铺新开没什么压堂镇店的东西。

沈愈做生意实在,真的就是真的,仿的就是仿的。

从来不会拿仿品当真品卖,更别说卖假货了。

这样店里十几件真物件出手后,沈愈猛然发现自己没古董卖了。

古玩行里有一句话:只怕无货源,不怕卖不完。

一般来说,古玩商有三种备货方式。

第一,去地摊或者古董店淘宝。

第一,掏老宅子。

第三,等人来店里出售。

除了这三种外,还有一种算是无奈之举,就是去相熟的同行手里用稍稍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拿货。

这种一般都是沈愈这种店面新开,或者那种答应了别人后又给不了人家东西,属于没有办法的办法。

利润呢肯定有一点。

但弊端也多。

首先同行转卖的古玩品相一般都不怎么好,大部分都是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原因也很简单,品相好的,人家自己早就卖了,怎么可能让你去赚大钱?

就算出现品相好的,往往也要捎带几件品相不好或者极为冷门压本的物件。

你要就全要。

不要?那对不起了,请出门右转。

愁归愁,但沈愈依旧是信心十足,因为他知道,一个新人想要在一个行业内抢饭吃,不付出点辛苦是不成的。

抬头望了望天空,此刻火红的太阳已经悬于天际之上,松开一个衬衫纽扣,沈愈只想大吼一声:天不生我沈启南,古董鉴赏长入夜。

但想想自己都往三十岁奔了,这么中二的话还是留给年轻人说吧!

“包子,刚出锅的喷香小笼包,十块钱一笼,童叟无欺……”街边老陈头的叫卖声瞬间勾起沈愈肚子里的馋虫。

摇头自嘲一笑,沈愈大步朝老陈头包子铺走去。

******

天光透亮。

字画区。

沈愈一边吃着手中的小笼包,一边端详“柳氏书摊”前挂着的纸质万年历。

说是书摊,实际是个杂项摊。

一块巨大的红绒布上摆着大大小小上百件古玩。

除了沈愈这个潜在买家外,摊前偶尔也有那么两三个游客或者藏家驻足观望。

但他们往往看上几眼就摇头散去,没有任何要蹲下来细看的意思。

具体缘由也很简单,摊子上的古玩一水的新、残、破。

也就是所谓的一眼假,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

摊主老柳是个有些谢顶的中年人,此刻的他正聚精会神的听着一台老式砖头收音机。

里面播放的是长篇评书《隋唐演义》。

这一集沈愈早就听过,属于原著里较为精彩的桥段:

“岳王府秦琼会李靖,齐国远灯会解诗谜。”

因为听的入迷,老柳根本无心招揽生意,当他听到大忽悠齐国远吃元宵非但不给钱还把人家碗里的铜钱当彩头拿走时,乐的直拍大腿。

沈愈将最后一口小笼包塞进嘴里后,也跟着笑了笑。

他到不是觉得评书里的人物好笑,沈愈脸上的笑容是为了自己。

因为他感觉自己今天怕是要捡漏了。

还是个难以想象的大漏。

沈愈看中的物件是一副字画。

画为立轴,绢本设色,被老柳当破烂一般随意丢在摊子某处角落里。

在已经打开的卷首处可见四句题画诗:

“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

“丰年人乐业,垅上踏歌行。”

字迹圆劲有力,挥洒自如,纵然是当代书法大师见到也要赞一句:真乃纵横飘逸,千金难换的好字。

“陈哥要的字画今天算是有着落了,难道是我运气好注定要捡个大漏?”

这首诗沈愈并不陌生,甚至是非常熟悉。

出自北宋文豪王安石的《秋兴有感》,也是王安石诗词代表作之一。

寓意十分吉利:年丰人乐,国泰民安。

但这首看似普通的古诗出现在一副绢本画上,却是让沈愈的心脏顿时急速跳动起来。

无它,在这首诗写成的一百多年后,南宋宁宗皇帝将这首五言绝句题在了一副堪称无价之宝的传世名画上。

就是南宋四家之一,马远的《踏歌图》。

《踏歌图》真迹保存在故宫博物院,出现在老柳摊子上的这幅字画自然不可能是真迹,沈愈这点还是清楚的。

并且此画也没有真迹上的“御书之宝”印以及“赐王都提举”的小字。

只在诗的左下角铃有一枚“白石翁”的方印。

这幅画准确的说是一件摹本。

懂收藏的人都知道,字画并不一定是真迹才值钱,一些名人的摹本也是价格高昂,甚至比起真迹来也差不了多少。

今日大暑,楚州从昨夜大雨后的清凉变得异常闷热起来。

早已被汗水打湿的衬衫黏黏的贴在沈愈后背,之前他还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此时的沈愈已经觉察不到了。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刚才那方青田石印章没有成交,没想到竟然在老柳摊子上碰到这么一副古画摹本。

“老柳字画瓷器,玉石杂项,文玩手串可说什么都懂,但什么也不精。

“每个月都能听到他漏宝的消息,这画成交后终归还是要分给他些好处的,毕竟他对我还算照顾。”

这时,《隋唐演义》评书进入短暂的插播广告时间,老柳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后就将视线转向了沈愈。

坦白讲,老柳对沈愈的印象很好。

面前的这个青年知识渊博,彬彬有礼,家世也无可挑剔。

相貌更是没的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双眼睛清澈似水,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灵动之气。

老柳除了喜欢听评书外,还喜欢看武侠小说。

这小沈简直就是武侠小说中男主角的颜值顶配,若自己有个闺女非得招了他做女婿不可。

“咕咕……”

听到肚子咕咕直叫,老柳摸了摸肚皮朝沈愈大声喊道:“小沈啊,刚才吃了你给我买的包子还是觉得饿。

“这样,你给我看会摊子,我去市场外再买点吃的去,很快的,去去就回。”

沈愈捂着耳朵苦笑一声:“柳哥,我的听力没问题,你不必喊这么大声,你去你的,摊子我肯定会给你看好。

“要是碰上来买古玩的,我知道价的就卖,若是不知道价,那就先拖住对方尽可能的等你回来,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聪明,小沈你的眼力与阅历比同龄人高出太多,不愧是沈老爷子的后人,好了,哥哥我走先。”

老柳说完,在木制钱箱里取出几张零钞,然后朝街外快步跑去,他要抓紧时间,争取在评书开播前赶回来。

见老柳笨拙的跑步姿势,沈愈笑着摇了摇头。

这老哥的饭量实在是太大了,沈愈来之前足足买了三十块钱的小笼包,大部分都给了老柳。

就这还感觉肚子饿,钱挣少了真不够吃饭的。

现在市场内的人很少,可说根本就没什么人,沈愈索性转身再次观起画来。

从面前这幅画的纸质与题诗来看,沈愈推断此画很可能是一位明代宗师级画家的临摹作品。

给沈愈信心的除了卷首的书法外,更在于“白石翁”这方白文印。

“白石翁”三个字出现在字画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国画大师齐白石。

但实际上这枚钤印主人的名气比起白石老人来还要大上许多。

“白石翁”是明代吴门画派创始人,明四家之首,有明画第一人之称,沈周,沈启南的晚号。

沈周在画史上鼎鼎有名,只是现代人对其并不算很熟悉,甚至比不过他三位弟子的名气大。

与他学习绘画与书法的三位弟子分别是:唐寅(唐伯虎),文徵明(文征明),祝允明(祝枝山)。

这三人以江南四大才子的名号在各种明代古装影视剧中频繁出现,可说是家喻户晓。

沈愈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又从兜里取出一只纯棉质的白手套,戴好后才稍稍展开了一点画纸。

这次“白石翁”的印章更为清晰起来。

“没错,从笔法到印章大小,都与沈周其它真迹上见到的一样。

“沈愈啊沈愈,这次你怕是真要发财了。”

对于沈周这位本家,沈愈是再了解不过了。

他打小随祖父学画,沈周的名作不知道临摹过多少。

更有些巧合的是,沈愈的字辈大名也叫沈启南,可说与沈周同名。

沈愈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祖父索性大笔一挥,为其改名为愈。

因为当时还小,后来各种证件上自然也是沈愈这个名字,“沈启南”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沈周,实打实的明画第一人。

他开创的吴门画派上承宋元,下启明清,博采众家之长,总览唐、宋、元三朝数十位山水名家之精髓。

并且沈周为人忠厚孝顺,淡泊名利,在人品上无可指摘,所以这位老先生在整个明朝都属于无可争议的顶流巨星。

所有的明代书画大家包括唐寅、文徵明、祝枝山,仇英、陈淳、徐渭、张宏、董其昌,陈洪绶等等都得老老实实的排在他老人家的后面。

直白的讲,沈周的画在古玩市场上就是钱,很多的钱,无数的钱。

呼……

沈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阴霾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你好,你能不能动一下,我想看看这幅画呢。”

就在沈愈要将画展开时,一个悦耳的女声突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沈愈闻声转头,只见身侧一米外站着一个身着浅蓝色套裙的美貌女人。

此刻的她正瞪着一双如水双眸,笑意盈盈的看着沈愈。

女人年龄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五官精致,眉目如画,乌黑柔顺的秀发随意扎了一个马尾束在脑后,显得人特别的精神。

脸上稍稍化了一层淡妆,使其本来就白皙的肤色愈发显的细腻而光滑,就好似一块羊脂美玉般吹弹得破。

得体的套裙搭配黑色亮面高跟鞋,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清新脱俗又妩媚动人的高雅气质。

艳而不妖,媚而不俗,实打实的大美女一个。

望着女人满是期待的表情,沈愈有些诧异的问:“你在跟我说话?”

女人伸出纤纤玉手指着《踏歌图》摹本笑着重复了一句:“是啊,你能稍稍动一下吗?我想看看你面前的这幅画,你挡着我,我没办法看的。”

说完,她的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沈愈,好似想要在沈愈嘴中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可惜让她失望了,沈愈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吐出两个字:“不能!”

“额,什么?”

女人抿了抿嘴很是惊诧的问道,她虽然依然在笑,可明显有些尴尬。

沈愈马上冷下脸来,“因为我正在看啊,你想看可以,也得等我看完后不买才行,排队懂不懂?先来后到懂不懂?”

沈愈感觉对方有些莫名其妙,哦?你说看就看啊?大姐,这是古董,不是文具!

现在市场上,沈周随便一幅疑作都是几百万的价格。

流传有序可以确定为真迹的往往是上千万,拍出四五千万的也有不少。

其中的精品名作更是可以拍出九位数的天价,比如《松窗高士》立轴图最终以1.52亿元落锤。

另外一副送行手卷也以1.48亿的价格成交。

这幅《踏歌图》摹本纵然是明代无名之辈临摹后再请沈周题诗盖章,那至少也是七位数的大漏。

若真是运气爆棚碰到了沈周亲手绘制的摹本,那价值千万也说不定。

沈愈最烦这种自诩长得漂亮就要求别人怎样怎样的人,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沈愈感觉面前这个美貌女子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曾在某个场合中见过。

但也只能说是好像,因为沈愈在脑中把她的样子过了好几遍,根本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不过话说回来,别说是见过,就算是十几年的好友,现在也不是该让的时候。

有时候,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更别说朋友了!

想了想,沈愈索性直接将画卷起抱在了怀中。

女人脸上浮着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她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拒绝了我?

竟然有人拒绝我?

好像许多年没有人拒绝自己了。

“小影不要无理,人家这位小友说得对,是他先来的,就得人家先看,难道你连先来后到的道理都不懂了吗?

“小伙子,老头子我也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觉得你怀中这幅画是一张古人真迹啊?提醒你一句,这很可能是一副摹本。”

斥责美貌女子同时对沈愈出声询问的是一位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的长须老者。

他年纪在七十岁上下,个头不算很高,穿着也很普通,就是普通的汗衫搭配布鞋,但老者站在摊子前却好似有种山岳般的沉稳。

看两人的长相,很可能是孙女与祖父的关系。

对于老人,沈愈就不能蹲着说话了,忙站起身一本正经的肃然道:“不瞒您老,我对这张画的真假到是不怎么看中,因为我并不打算捡漏发财。

“而且在我眼中,一件艺术品的价值与它存在的时间并没有太大关系。

“纵然这幅画是昨天画的,只要我觉得对我胃口,那我也会喜欢,更会高价买下来收藏。”

“哦?”

老人有些意外的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愈。

过了片刻后,他突然老怀甚慰的点点头:“小伙子,搞收藏能有你这般的好心态实属难得啊!

“现在的一些有钱人收藏古董往往是急功近利,看到一副古人真迹就像鲨鱼见血般全围上去,不管好不好,值不值,拿钱就砸。

“弄得现在的收藏市场乌烟瘴气,宛若成了富人的专属游戏场,而真正懂收藏,热爱收藏,手里却没什么钱的藏友根本买不到什么好物件。

“你年纪轻心态好,眼力看上去也不错,更是不以古董价值高低选择收藏与否,若你这样坚持下去,日后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好,你慢慢看,小影啊,那咱们去别处逛逛。”

叫做小影的女人被祖父提醒这才缓过神来,她贝齿轻咬红唇,走的时候深深看了沈愈一眼,好似要把沈愈的模样深深记在脑中。

沈愈见此冲其做了个鬼脸,气的女人粉面一红,又恨恨的跺了跺脚这才跟着自己祖父快步离去。

高跟鞋踏地的哒哒声不断响起,就好似脚下踩得是沈愈一般。

沈愈见此笑了笑。

实话实说,他刚才的话纯属是在瞎掰。

笑话,他不为了钱,会大热天的在这里蹲着?

空调屋不比这地舒服吗!

并且,沈愈对老者的话也不完全认同。

古董这东西价高者得其实没什么毛病,古董越值钱那得到它的人才会更加珍惜,从保护古董的角度讲也是一种好处。

因为容易得到的东西从不被珍惜,只有钱花的他肉疼,他才会重视。

很简单的讲,一枚铜钱与一件永宣青花摆在一个收藏者面前,他肯定把永宣青花当作宝贝供着轻易不肯示人。

而铜钱丢了就丢了,送人就送人,无所谓的。

为什么?便宜呗!

摹本?

摹本怎么了?

在古玩行里,好的摹本又有下真迹一等的说法。

古时一副名画或者名帖往往有很多摹本。

摹本最大的好处就是万一真迹有损也不至于让字画书帖失传。

比如在唐代,《兰亭序》就被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冯承素这几位大书法家临摹过。

其中以冯承素的神龙本最为有名,在很多人眼中已与真迹无异。

要是没有摹本,后人根本不可能看到书圣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的风采。

因为《兰亭序》真迹早就被李世民这位王羲之的死忠粉带进了墓中。

鼎鼎大名的国宝《步辇图》,《洛神赋图》,《韩熙载夜宴图》,《虢国夫人游春图》等也是摹本存世。

所以,只要摹本的水平够高就不用担心卖不出高价。

这时,摊主老柳正好拎着一套煎饼果子回来,他望着前面祖孙俩的背影对沈愈问,“怎么?你们认识?”

沈愈摇头笑道:“不认识。”

接着他嗅了嗅空气,马上露出一副了然神情,“是老魏家的煎饼果子,至少放了三个鸡蛋,并且浇了一勺他家特制的辣油,老魏腌制的咸菜应该也放了。

“柳哥,你这小日子真是过得美滋滋啊!”

老柳嘿嘿一笑变戏法般的又掏出俩牛肉烧饼来,“给,你请我吃小笼包,我请你吃牛肉烧饼,你柳哥我不错吧?”

“谢谢柳哥,但我真吃不下了。”

沈愈赶紧推辞,他确实吃不下了,来的时候喝了一大碗云吞,又吃了十几个包子,肚子哪还装得下别的。

老柳闻言哈哈一笑:“我就是让让你,这些还不够我吃的呢。”

沈愈丝毫不以为意,面前这位老哥就是这种说话方式,他早就习惯了。

“真香啊。”

老柳咬了一大口煎饼果子,还想调侃沈愈几句,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收音机就传来了评书开播的提示,老柳赶紧侧耳去听生怕漏掉某个精彩桥段。

沈愈见老柳痴迷评书的样子,也乐的他不来打扰自己。

这位老哥实在是太能说了,一开口就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你不跟他说,他还不乐意,简直就是一个话痨。

再说沈愈现在还沉浸在捡漏的兴奋中,哪有心情陪他闲聊。

将画小心翼翼的放下,沈愈眉头突然微微蹙了一下,若说他现在还有一点疑惑的话那就是不知道老柳是怎么得到这幅沈周摹本的。

也不怪沈愈疑惑,纸寿千年,绢本减半。

《踏歌图》这种绢本画能流传数百上千年往往需要历任藏家精心保管,并经过多次装裱才能正常的保存下来,不然的话早就烂成一堆渣了。

一般来说类似这种精品画当是流传有序的,这么好的画猛的出现在老柳这个小杂摊上确实让沈愈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老柳偷偷去掏老宅子了?

“哎,不想了,反正这画马上就是自己的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

昨天沈愈与老柳约好,今天早晨过来一手交钱一手拿印章。

对于老柳,沈愈原本是非常放心的。

因为他之前从老柳手里买过几个小物件,说多少就是多少,价格公道从来不会说临时涨价,一来二去俩人算是交下了朋友。

只是沈愈刚才来了后,却是有种突然吃了苍蝇的感觉。

印章的品相实在太一般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差上三分。

印文字迹模糊不说,还有一处小磕碰,与老柳描述的相差很大。

四万块的价格买回去赔是赔不了,但想赚钱肯定不可能,最多就是刚刚保本。

最让沈愈心里打鼓的是他那位客户虽然不缺钱,但是很挑剔。

一般品相的东西人家根本看不上。

印章给人拿去,对方买了也就罢了,但如果对方不买,几万块的东西可就砸在自己手里了。

古玩保本其实就是压本,很容易导致资金周转不灵。

于是沈愈对老柳坦然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担忧,印章这次就不拿了,然后点了一千块钱给他,算是这次的补偿。

老柳也很是理解沈愈现在的难处,根本就不接钱。

同时也解释这枚青田石印章是朋友托他卖的,他也是半个小时前才见到这枚青田石印章的真实品相,所以这事不怪沈愈,也不怪他老柳,要怪也是怪他朋友没讲明白。

沈愈感激之余心里终究有些过意不去,决定在老柳摊子上随意选一个千把块的物件算是还老柳的这次人情。

而沈愈在老柳的摊子上只扫了一眼,瞬间就发现了这幅《踏歌图》的摹本。

只要接下来画没什么问题沈愈决定随便砍一砍价格就买下来。

买古玩就是要胆大心细,看准机会就下手,往往稍一迟疑卖家就会变卦,人家不卖了你也不能硬买不是?

至于在相识的朋友摊子上捡漏,是不是有些不对,对这一点沈愈并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他是古玩世家出身,祖父那辈几十年的老友在彼此店里捡漏也是常有的事,买了之后还要调侃对方什么眼力不好,成天漏宝之类的。

当然也没有人会生气,因为古玩在摆在摊子上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算是漏宝了,就算朋友不买,别人也会买走。

当然了,仅限于价值不高的那类小物件,若是价值甚高的稀有珍宝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沈愈虽然与老柳的关系没到那份上,但心里也是决定买下后给老柳一些补偿,比如顺便将那枚青田石印章也买下来带走。

就算客户不要也没关系,丢在店里慢慢出售就是了。

觉得已经考虑周全,沈愈深吸一口气将画缓缓展开了……

而在这时,原本在大口咀嚼食物的老柳,手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轻轻抖了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他转身朝摊子上的纸质万年历看了过去。

上面这样写到:

2012年7月22日。

壬辰年六月初四。

宜:嫁娶、纳财、出行、挂匾、开市、入宅。

忌: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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