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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譯本序

加拿大人像攝影家尤瑟夫·卡希攝於“觀景莊”,1957年。他的評語:“我最欣賞的是現在發表的這一幅。因為它……表現了一個歷經生活磨難而戰無不勝的巨人。”

一九五〇年聖誕節後不久,海明威在古巴哈瓦那郊區他的別墅“觀景莊”動筆寫《老人與海》(起初名為《現有的海》,是一部寫“陸地、海洋與天空”的長篇小說[1]的第四也是結尾的部分),到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三日就完成了初稿,前後僅八周。四月份開始給去古巴訪問他的友人們傳閱,博得了一致的贊美。海明威本人也認為這是他“這一輩子所能寫的最好的一部作品”。由於原文全文僅兩萬六千多字,只好算是一篇中等長度的中篇小說,而且故事完全是獨立的,才考慮到單獨先發表的問題。利蘭·海沃德[2]建議請《生活》雜誌先在一期上刊出全文。一九五二年三月初,海明威寄出原稿時,在附致斯克裡布納出版公司編輯的信中談到了這些打算,並說“現在發表《老人與海》可以駁倒認為我這個作家已經完蛋的那一派批評意見”[3]。原來在海明威上一部小說《過河入林》發表後,評論家們評價不高,有的甚至很苛刻,認為他的文才已經枯竭了。

一九五二年九月,《生活》周刊刊出了《老人與海》的全文,售出了五百三十一萬多份,後來的單行本也很快銷到了十萬冊。書評家和評論家們一致好評,親友及讀者紛紛來信祝賀。本書終於使海明威獲得了一九五三年度的普利策獎金,並且主要由於它的成就而榮獲一九五四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

《老人與海》的故事非常簡單,寫古巴老漁夫聖地亞哥在連續八十四天沒捕到魚的情況下,終於獨自釣上了一條大馬林魚,但這魚實在大,把他的小帆船在海上拖了三天才筋疲力盡,被他殺死了綁在小船的一邊,但在歸程中一再遭到鯊魚的襲擊,最後回港時只剩下魚頭魚尾和一條脊骨。這是根據真人真事寫的。一九三六年,海明威曾在《老爺》雜誌四月號上發表一篇不長的通訊,名為《在藍色海洋上》,就是報道這件事的。十五年後,他一氣呵成地寫成了這部小說[4],出版後評論家們就紛紛指出這簡單的故事富有象徵意味,是一則多層次的寓言。盡管海明威在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三日致僑居意大利的美國藝術史家伯納德·貝瑞孫的信中寫道:“沒有什麼象徵主義的東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男孩就是男孩,魚就是魚。鯊魚就是鯊魚……人們說什麼象徵主義,全是胡說。”但他又說過:“我試圖描寫一個真實的老人,一個真實的男孩,真實的大海,一條真實的魚和許多真實的鯊魚。然而,如果我能寫得足夠逼真的話,他們也能代表許多其他的事物。”[5]的確,從書中很多內證來看,作者顯然有意煞費苦心地把多層次的涵義融合在一個簡單的故事中。

首先,拿這故事本身來說,這是一曲英雄主義的贊歌。作者在這裡跳出了早期作品中的那個“人被一個敵意的宇宙毫無理由地懲罰”[6]的自然主義命題。《太陽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巴恩斯在大戰中肉體受到創傷,不能像正常的人那樣跟他所愛的人相愛,最後只能認命,說一句:“這麼想想不也很好嗎?”《永別了,武器》中的弗雷德裡克·亨利,逃脫了戰火的摧殘,卻眼看愛人難產身亡,無能為力,只能像跟石像告別那樣離開了她的屍體,走向雨中。他們在厄運面前,至多表現得能“勇敢而富有風度地忍受”而已。老人聖地亞哥呢,盡管一開頭就處於不利的地位,八十四天沒捕到魚,認為“倒了血霉”,而別的漁夫都把他看做失敗者,他“消瘦憔悴”,手上有“勒得很深的傷疤”,沒錢買吃食,得靠那男孩給他送來,然而他的英勇正在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第八十五天上決心“駛向遠方”去釣大魚。等到真的釣上了一條大馬林魚,明知對方力量比他強,還是決心戰鬥到底。“我跟你奉陪到死,”他說,因為當漁夫“正是我生來該幹的行當”。等到鯊魚一再來襲時,他用盡一切個人手段來反擊。魚叉被鯊魚帶走了,他把小刀綁在槳把上亂扎。刀子折斷了,他用短棍。短棍也丟掉了,他用舵把來打。盡管結果魚肉都被咬去了,但什麼也無法摧殘他的英勇意志。老人在第一條鯊魚咬去了大約四十磅魚肉後想:“然而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這句話道出了本書的主題。從這方面看,本書並不是什麼寓言,而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力作。海明威忠於他一貫的寫作方法,細致地描寫人物的行動,諸如出海前的準備工作,出海後如何下餌,魚上鉤後如何跟它周旋,最後如何把它殺死了綁在船邊,以及如何和一條條鯊魚搏鬥的整個過程,都絲絲入扣地用白描手法細細道來,使這些外在的事件表現出內在的涵義,不用解釋,也無說教。正如作者本人所說:“這本書描寫一個人的能耐可以達到什麼程度,描寫人的心靈的尊嚴,而又沒有把心靈兩字用大寫字母標出來。”[7]作者的手法在這裡確乎達到了完美的程度。

海明威在原來的故事中加了一個男孩。他五歲起就常陪老人一起出海釣魚。但這次老人是獨自出海的。他最後在深夜回進了港,系好了小船,回窩棚摸黑上了床。第二天早晨,男孩來找他,作者通過男孩的眼光,看見有個漁夫在量那死魚的殘骸,從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長,這一點烘托出老人這次捕魚活動是多麼了不起。隨後老人和男孩計劃用舊福特牌汽車的鋼板來改制魚叉的矛頭,再一同出海,這加強了本書的樂觀色彩,而老人的精神勝利還表現在末一句“老人正夢見獅子”中,因為作者在本書中屢次提到老人回憶年輕時看到非洲的海灘上有獅子出沒,通過獅子來代表旺盛的生命力和青春。

這男孩馬諾林除了用同情和崇拜來使讀者覺得老人的偉大以外,還提供了作者當時極感興趣的另一更複雜的主題:回歸。[8]男孩帶回了老人失去的青春,使他見到他過去的自我。所以,獨自在海上的那三天裡,他經常念叨著:“但願那男孩在這兒就好了。”每說一遍,他就能重振精力來應付這艱苦的考驗。小獅子也起著這同樣的作用,他“愛它們,如同愛這男孩一樣”。

其次,這是一部希臘古典悲劇類型的作品。亞裡士多德認為:悲劇主人公“之所以陷於厄運,不是由於他為非作惡,而是由於他犯了錯誤”[9]。老人聖地亞哥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常說的“我出海太遠了”。因為出海遠,才能釣上大魚,因為魚過分大,才被它拖上三天,殺死後無法放在小船中,只能把它綁在一邊船舷外,於是在長途歸程中被鯊魚嗅到了血腥味,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來向死魚襲擊,把魚肉都咬掉,只剩下一副骨骸。這就是古典悲劇主人公所必然會受到的報應。所以當第一條鯊魚來襲時,作者寫道:“這條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鯊魚一到,老人和魚合二為一,同樣成了犧牲者。這是老人的意志和一切反對他的強大力量之間的搏鬥,而鯊魚正是宇宙間一切敵對力量的代表,成為復仇之神。這是不可避免的命運,而老人正是他自己的悲劇的製造者。

老人殺死了大魚,把它綁在船邊時,看來他是勝利了,但他知道要有報應。所以他說過:“如果有鯊魚來,願天主憐憫它(指這條大魚)和我吧。”這捕魚的經過,加上後來老人和鯊魚搏鬥的過程,就是亞裡士多德關於悲劇的定義“悲劇是對於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10]中所說的行動。而殺死大魚後更清楚地顯示了他這行動是犯了致命的錯誤,他必然要受到懲罰。

同時,根據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所述,“悲劇行動的真正內容,是由存在於人的願望之中的一些實體性的、自身合理的力量所提供的。這些力量決定悲劇人物追求的各種目的。”[11]“於是個人的行動,在特定情況之下,力求實現某一目的……勢必會引起和它對立的激情來反對自己,因而導致難以避免的衝突。”[12]所以本書又可被看作兩個致命地彼此衝突的目的或存在的悲劇。那大魚也是這悲劇中的一個主人公,它失敗了,被殺了,但是還得挨到被鯊魚殘害的命運。老人看來勝利了,但知道要受到報應。整個搏鬥過程中,老人明明知道雙方都在絕對忠誠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它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裡,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我選擇的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找它。”“不過它似乎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著它的計劃行動。”正因為老人對魚的行動理解得這麼清楚,他才對它懷有複雜的感情。一方面是“你要把我害死啦,魚啊,老人想。不過你有權利這樣做”,但另一方面卻接著這樣想:“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老弟。來,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誰害死誰。”但接著就埋怨起自己來了:“你現在頭腦糊塗起來啦。”因為盡管“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不過我必須把它弄死”。他所追求的目的是絕不動搖的。

本書中援引了不少關於基督受難的細節,說明作者有意識地把老人比做基督的化身,在故事的全過程中經歷了兩次被釘十字架的過程。第一次是老人釣上了大魚時開始的,他和小船被魚拖著走,把釣索勒在背上,感到疼痛(喻指耶穌扛著十字架上髑髏地[13]),才用一隻麻袋襯墊在釣索下(耶穌身上穿著袍子),而緊扣在頭上的草帽把額部勒得好痛(耶穌頭上戴著荊冠),雙手被釣索勒得出血(耶穌手上釘著釘子)。而出海前男孩給他送來的吃食,喻指耶穌的“最後晚餐”。

第二次被釘上十字架的過程,是從鯊魚來襲時開始的。他用魚叉扎死了第一條來犯的鯊魚。後來,等他看到另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條時,不禁“Ay”了一聲。作者描述道:“這個詞兒是沒法翻譯的,也許不過是一聲叫喊,就像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雙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聲音。”這不是明白無誤地表示老人又被釘上了十字架嗎?

再說,聖地亞哥這名字是聖雅各在西班牙語中的拼法。聖雅各原是個漁夫,是耶穌在加利利海濱最早收的四門徒之一。所以老人同時也具有耶穌的門徒或一般謀求聖職的信徒的身份。他在釣魚過程中一再吃生魚肉,喝水,這喻指信徒領聖餐。魚肉代表聖餅,基督的肉體。老人一聲聲叫喚那偉大的棒球明星迪馬吉奧的名字,拿他當聖徒看待。最後老人回到家,摸黑躺下。作者寫道:“他臉朝下躺在報紙上,兩臂伸得筆直,手掌向上。”耐人尋味的是海明威沒有寫明這兩臂是朝上伸出(這是教士領受聖職時的姿勢),還是向兩旁伸出(這是基督被釘十字架的姿勢)。作者分明暗示這主人公是人又是神,兼有人性和神性的雙重身份。

本書開頭時提到老人曾一度八十七天沒捕到魚。根據耶穌的事跡和基督教的節期來看,這個數字似乎含有深意在內。按耶穌受洗後,曾被聖靈引到曠野,禁食四十晝夜,受到魔鬼的試探。[14](本書開頭描寫老人雙手上由於用繩索拉大魚而留下的刻得很深的傷疤時,作者特意寫道:“它們像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這無魚可打的沙漠即喻指“曠野”。)這四十天加上基督教大齋期的四十天再加上復活節前的“聖周”那七天,剛好是八十七天。這次老人在海上一連八十四天沒打到魚,接下來在海上待了三天,剛好等於基督從受難到復活那三天。老人在這三天中經歷了大磨難,最後獲得精神勝利。

這兩個八十七天的過程,似乎表明了人生是循環的,是無休止的一系列被釘上十字架的過程。以前發生過,現在重復經歷,今後還是會不斷發生。老人聖地亞哥代表著所有的人的形象,經受著最強烈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苦難的歷程。這是符合海明威把人生看作是一場悲劇的觀點的。

另一方面,這大馬林魚被釣上了,在拖著船走的過程中,被嘴裡的釣鉤勒得好痛。這時魚也成了基督的化身。所以老人自言自語地說:“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老實說,我也是如此啊。”他不禁替它感到傷心,並且認為它“也是我的朋友”。等到把它綁在船邊,在歸航途中遇到鯊魚一再襲擊時,這雙重基督的形象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為了突出人生是一系列被釘上十字架的過程,作者在最後寫到老人獨自深夜返港,背起卷著帆的桅桿爬上岸去,一再摔倒在地(這一點又和傳說中耶穌背著十字架上髑髏地時跌倒的故事交相輝映),第二天男孩來看他時,老人提起夜間“吐出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感到胸膛裡有什麼東西碎了”,這是暗示基督被羅馬兵丁用長矛刺身,流出血水來。而最最生動的一點是老人扛起桅桿時,曾回頭望那綁在船邊的魚的殘骸。這一個靜止的鏡頭顯示老人作為一個基督,正在開始另一次苦難的歷程,而那魚作為另一個基督,正綁在十字架上。作者就這樣把上十字架的全過程濃縮在一起了:基督上髑髏地、基督被綁在十字架上、基督死去。這著重指出了所有生物的共同命運是一系列上十字架的磨難。而那條大魚的殘骸,作者最後描寫道:“它如今僅僅是垃圾,只等潮水來把它帶走了。”這等於暗示,所有物質的東西,包括人在內,都是注定要毀滅的,只有人的行動,和對行動的記憶才是永存的。所以全書的末一句是:“老人正夢見獅子。”他保持著完好的對美好事物的記憶。

最後,《老人與海》作為寓言,還闡明了海明威對作家和寫作的看法。文中用多方面的象喻來表達他本人創作生涯的種種細節,完整地說明了藝術家的艱苦的創作過程。作者把漁夫比做作家,捕魚術代表寫作藝術,而大魚則是偉大的作品。作為這個性質的寓言,海明威寫得層次分明。下面且來一層層地說明。

首先,作家應離群索居,鍥而不捨。海明威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的《書面發言》中說,“寫作,在最成功的時候,是一種孤寂的生涯。”[15]所以,《老人與海》開端第一句就是:“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平底小帆船上釣魚的老人。”而作家的使命正是寫作,不能想別的(因為當漁夫“正是我生來該幹的行當”),而且只能靠自己(大魚把船拖著走後,老人時刻想到有男孩在該多好,但事實上是不可能有人來幫助他),必須完成這傑作(和魚搏鬥,寧死不屈),等到發現這傑作的偉大(他第一次看見魚長長的身影時,還不大相信竟會那麼大),更堅定了完成的決心(殺死了綁在小船一邊),事後依舊保持著對創作的忠誠,轉向新的挑戰(鯊魚一次次來襲),要全力保衛它,但一次次的努力都無濟於事(無法不讓評論家來糟蹋),最後盡管感到哀傷,傑作被毀,但獲得了一個崇高的悲劇英雄的幸福感,知道這偉大的創作永遠是屬於他的。

其次,作者用釣魚術的細致描寫來印證技巧的重要性:出海前仔細準備(平時小心保藏釣魚的家什,小心準備魚餌,把備用的那幾圈釣索連接在一起),使四根釣索保持在正確的深度和位置上,比別人更精確。而技巧和靈感的關係可以從作者對老人的雙手的描繪上看出。剛釣上這大魚時,他的左手抽起筋來。老人不禁責怪起這隻手來,並連連吃生魚肉,盼望它早點復原來幫助他的右手。有一條諺語說:“左手是個夢想者。”它代表著靈感,是虛弱而難以捉摸的,所以老人認為這左手的抽筋“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是丟自己的臉,尤其是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右手則是又堅強又忠誠,代表著訓練有素的寫作技巧。他當初在卡薩布蘭卡一家酒店裡跟那個大個子黑人比手勁時,堅持了一天一夜,最後就是靠那只右手取勝而贏得“冠軍”這外號的。

在創作過程中,藝術家和藝術品逐漸合二為一。老人把魚綁好在小船一邊,在歸程中想道:“我們像親兄弟一樣航行著。……是它在帶我回家,還是我在帶它回家呢?”這說明這時他和死魚已成為一體,傑作成為作家的一部分了。所以當鯊魚摧殘死魚時,老人“感到就像自己挨到襲擊一樣”。而傑作的命運正跟這死魚的一樣,總要受到摧殘,只有藝術家心明眼亮,早看出了這一點,但又明白只要完成了傑作,它就成為一個既成的事實,將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永存在人們的記憶中。

對待這種傑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態度。作家中有些同行,將理解它的重要意義正在於為他們樹立了榜樣,給他們以啟示。有個漁夫量了這死魚的殘骸,叫道:“它從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長。”這使在場的漁夫們認識到老人這場搏鬥的艱巨,受到磨難之深。而另外有些不知好歹的人,卻附和著批評家的意見,用言語來糟蹋傑作。本書最末頁上,作者特意通過一旅遊者之口,說什麼“我不知道鯊魚有這樣漂亮的、形狀這樣美觀的尾巴”。她把大馬林魚的殘骸錯當為鯊魚時,混淆了是非,把破壞傑作者當做傑作本身,竟反而尊崇破壞者。這是個莫大的嘲弄。

一個作家對事物的遠見,海明威認為是最最重要的,是作品的來源。在本書中他以獅子為象徵。老人開頭時處於失敗的境地,被人蔑視,靠夢見獅子來做精神支持,在磨難最難熬的關頭,他想,“但願它(指那大魚)睡去,這樣我也能睡去,夢見獅子。”後來,在海上最後一個夜間,他終於睡著了,又夢見了獅子。作者就是用這種形象來說明藝術家必須保持個人的遠見。他在《書面發言》中寫道:“一個在岑寂中獨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確實不同凡響,就必須天天面對永恒的東西……”[16]

在本書中,鯊魚主要代表一切破壞性的力量:被人蔑視、忽視,缺乏自信以及悲觀絕望等等。鯊魚也泛指書評家和評論家,但作者對他們是區別對待的。他最痛恨的是那種“食腐肉的”鯊魚,因為它們“朝魚身上被咬過的地方咬”。這是指那種人云亦云的評論家,他們全是懦夫。但作者對首先來襲的那條大灰鯖鯊,卻說它“生就一副好體格,能遊得跟海裡最快的魚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它不是食腐動物……它是美麗而崇高的,見什麼都不怕。”這是指那種有真知灼見的偉大的評論家,和偉大的作家匹配,同樣偉大。這種真正的評論有益於作家對事物的遠見,正如那老人跟大多數漁夫不同,並不厭惡鯊魚肝油的味道,因為他知道喝了“對眼睛也有好處”。

最後,作者還通過書中一些細節描寫,闡明了藝術家在創作傑作的過程中如何維持生計的問題。老人出海前,男孩送來食物,在海上和大魚搏鬥的過程中一次次吃生魚肉,都強調了物質條件和經濟條件的重要性。肉體必須得到營養,腦力勞動才能進行。海明威在文學生涯中常靠新聞寫作來貼補生活。他在本書中用捕海龜的活動來比作新聞寫作。聖地亞哥早年曾在尼加拉瓜東部海岸外捉過多年海龜,為了長力氣,他常吃白色的海龜蛋,“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大魚”。這是說搞新聞寫作不但能使自己活得下去,也能給他以磨練,去創作地道的傑作。在這方面他是有過顧慮的。在一九三八年發表的《〈第五縱隊〉與首輯四十九篇》的前言中,海明威寫道:“在你不得不去必須去的地方,不得不幹必須幹的工作,並且不得不看你必須看的事物的過程中,你把你用來寫作的工具弄鈍。”但是弄鈍的工具可以重新磨快。主要還得靠寫作實踐。所以那男孩說:“你……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嘛。”這裡,眼力是指作家對事物的觀察力和遠見而言。實際上老人是長於此道的。“他對海龜並不抱著神秘的看法。”這等於說海明威能現實地對待報紙和雜誌上的新聞寫作。他蔑視一般平庸的新聞寫作(“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蠵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贊美他好友們的出色的報道文章(“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形態優美,遊水迅速,價值很高……”)。

綜上所述,《老人與海》在短短的篇幅中融合了如此複雜的層次,把它們交織在一起,可以說做到了渾然一體,天衣無縫。作者是頗有自知之明的。他在交稿時致出版社編輯的信中不但提起“這是我這一輩子所能寫的最好的一部作品”,還說本書“可以作為我全部創作的尾聲,作為我寫作、生活中已經學到或者想學的那一切的尾聲”。這話不幸而言中了。從當時直到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自殺,海明威再沒有發表過什麼重要的作品。

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評論家安東尼·伯吉斯在一九八四年發表的《現代小說:九十九本佳作》中關於《老人與海》寫過下列這幾句話:“這個樸素的故事裡充滿了並非故意賣弄的寓意……作為一篇乾淨利落的“陳述性”散文,它在海明威的全部作品中都是無與倫比的。每一個詞都有它的作用,沒有一個詞是多餘的。”[17]這看法似乎並不言過其實。

一九八六年八月

老人聖地亞哥的原型格雷戈裡奧·富恩特斯於一八九八年生於加那利群島,在年輕時移居古巴,在科希馬爾當漁民。一九三〇年,海明威乘的船在暴風雨中遇難,是他搭救送往邁阿密西南的德賴托圖格斯群島的。海明威很欣賞他操縱船只的能力,於一九三四年置辦現代化漁船《比拉爾號》後,於一九三八年雇他擔任第二任大副。他陪同海明威於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期間駕船在加勒比海追獵納粹潛艇,五十年代中,《老人與海》攝制成影片期間,他和海明威一起隨第二攝制小組到秘魯拍攝海上捕大魚的鏡頭,因為那邊的海流中常有重達一千磅的大馬林魚出沒。海明威自殺後,他不再出海捕魚,後來成為一個傳奇人物,常在海邊的小屋中接待世界各地的來訪者,回憶當年和海明威在一起的日子。他於去年年初去世,享年一百零四歲。當時在互聯網上觸發了一場討論:為什麼一個幾乎什麼都有的人,在獲獎後不久選擇了死亡,而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漁夫,卻悠然地頤養天年?這是值得引人深思的。

二〇〇三年一月附記

獻給查爾斯·斯克裡布納和馬克斯·珀金斯[18]

品牌:中图公司
译者:吴劳
上架时间:2021-03-10 10:55:21
出版社:联合电子出版有限公司
本书数字版权由中图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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