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故事玩家：第一届脑洞故事板虚构小说创作大赛

文/华木有枝

一

周老师坐在办公椅上，揉了揉太阳穴，可能是最近没睡好，老是头疼。为了不耽误工作，他吞下一片阿司匹林。这是校准中心面向少数抽奖群众及特殊单位报送人员运行的第一天，打起精神。要是一切顺利，就可以加快商业化运营的步伐了。

周老师起身伸了个懒腰，来回踱了几步，满意地环顾着办公室。墙面上特意选用了橘色的墙纸，想给人温暖舒适的感觉。在穿着上，周老师也按中心要求，穿了一身米黄色的连体工装裤，显得相对轻松休闲，哪怕不能让来访者的心情更放松，至少也比穿白大褂引起不必要的争论要好。

嘣——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老师回头一看，办公桌上，玻璃瓶的瓶塞不见了，只剩下大半瓶略微褪色的千纸鹤。木塞躺在地上，木塞顶端的一只金属蝴蝶微微颤动着翅膀。磁场在做运营前的调试。大概是磁场不稳定，让瓶塞弹出来了吧。周老师捡起地上的瓶塞，注视着蝴蝶翅膀，轻叹一声，把木塞塞回瓶子里。

咚咚咚——助理推开门：“周老师，今天上午的三组客户都已经做好体检和登记了，现在可以带进来了吗？”

周老师点点头。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从助理身后探出头，看样貌估计是高中生，清纯乖巧。助理侧身让女孩进来。

“请坐。”周老师抬手示意。

女孩有些局促，微微点了点头，坐在周老师面前的圆凳上。

“小姑娘，想解决什么问题？”

“没有，我是听同学说网上有校准中心的试运行抽奖，他特别感兴趣，天天转发，我就跟风转发了一下，没想到抽中了。我本来想把名额让给他，可是主办方不允许。”女孩意识到这样不太礼貌，“其实我也很感兴趣，就想来看看。”

“来之前对校准中心有所了解吗？”周老师并不指望跟风参与抽奖的人能有多少了解。

“呃……做了一点点功课，但网上的资料也不是很多。我看到网站上的口号是‘求知、正思、明辨、定心’，还挺有意思的。还有一些新闻报道，说这是‘推动人类精神文明的一大步’‘思维建设的高光时刻’……”

女孩是围绕新闻报道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能说出这么多，周老师已经很满意了。校准中心的研发工作一直是保密进行的，从理论到实践都有可能会引发伦理或者社会问题，为了保护研发人员、保护这个项目，对外公开的信息一直很少。女孩回答出来的虽然只是模糊笼统的概念，但几乎已经是网上能找到的信息的极限了。周老师向来反感伸手党，而眼前的女孩竟自己做了这么多功课，他不由得对女孩产生了好感。

“说得很好。其实‘求知、正思、明辨、定心’这个口号已经概括得比较全面了。解释起来就是四个方面的内容——让知识的传播更简单；帮助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帮助判断是非正恶；帮助稳定情绪，做好心理建设。”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校准’的是……知识、价值观、是非观、情绪？可是……标准是什么？”

“被校准的，其实是你发自内心相信的东西，根深蒂固的观念。”周老师解释道，“而标准主要是大众心中的一杆秤，以及现实世界本身。”

“现实世界本身……”女孩轻轻皱了下眉头，“什么意思？”

“你知道黑天鹅的故事吗？”

“知道，我挺喜欢娜塔莉·波特曼的。但这部电影我不太喜欢，氛围有点压抑，人物也太偏执……”

周老师笑着摆摆手：“我说的不是电影。你知道17世纪之前，欧洲人认为所有的天鹅都是白色的吗？直到人们在澳大利亚发现了黑天鹅，这个不可动摇的信念就崩溃了。”

“所以……”

“现实世界中，有些事实和我们的认知是不一样的，而我们当中很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可能存在一些我们自己都不知情的偏见。”

女孩没有说话。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假如你认为冰淇淋吃下去之后都会被消化掉，所以并不会长胖，但事实是，哪怕糖分对你身体产生的影响再微小，影响也终究存在。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好像明白了。所以校准的，其实是我个人的主观意见与客观规律？”

“可以这么说吧。”

“那客观规律本身……是不是真正的客观规律呢？我不希望自己脑中被植入芯片，然后……变成大脑不受自己控制的机器人。”

现在的孩子，电影看太多了吧。谁有那么多闲工夫来控制你的思想啊。“不是植入芯片。我们用头戴式设备来检测你的脑电波和预先储存的一套‘标准答案’是否一致。”

“简单来说，如果你原本认为地球是方的，经过校准，你就会接受地球是圆的这一命题。这样有利于确保知识在传播的过程中不会因为个体的理解差异而产生误解。”

“这个我明白了，可是怎么确定被校准的不是研发者自己相信的所谓真理，而是真实世界的运行规律呢？”

周老师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的问题很犀利啊。“这种大型项目，都是有专家组层层把关的，也许个别研发者会有偏见，但不至于整个专家组都有偏见对吧。当然啦，校准都是由磁场来完成的，我无法干涉。”

“可是……这给我一种‘洗脑’的感觉，我还是不太放心。”女孩的脸有些红，但表情格外认真。

“并不是所有观念都会改变的。是这样，只有经确认出现在面板上的题目，才会在你大脑思考的时候，检测你的脑电波，得以校准。你可以根据需求来选择题目，比如最适合你的，可能是知识。”

女孩眼睛一亮。“我物理不太好……可以给我做一套物理题吗？”

“可以呀。不过目前只能针对比较简单的命题来提供判断题。选择题、填空题和解答题的形式太复杂，涉及的思维活动也更复杂，目前的技术还不成熟，所以暂时不对外提供。”

“判断题也可以的。”

周老师拿出一套高中物理判断题。

1.加速度不断减小，速度也一定不断减小。（）

2.光的干涉和衍射不仅说明了光具有波动性，还说明了光是横波。（）

3.电磁场是一种物质，不能在真空中传播。（）

4.均匀变化的电场在它的周围产生均匀变化的磁场。（）

……

“看看吧，没问题的话，签个确认书就可以做了。”女孩扫了一眼题目，便激动起来，掩饰不住地微笑，在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签毕，周老师带她来到办公室众多小隔间之一，给她戴上检测仪，在面板上操作一番，第一题浮现出来。女孩咬着唇思考了一下，开始答题。

周老师缓步离开隔间。

二

第二位中奖人是一名小学低年级男生。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位年轻的父亲用儿子的信息注册了账号，参与了抽奖，现在把儿子带了过来。这位父亲看起来很文雅，风度翩翩。助理小姑娘们应该都喜欢这一款。小男孩眼眶红红的，眉边贴着纱布。纱布边缘被浸出的药水染得有些泛紫。

“小朋友几岁啦？叫什么名字？”周老师笑眯眯地问。

小男孩一进办公室就坐在父亲旁边的凳子上，倒也老实，没有东张西望。只是低着头噘着嘴，不肯搭腔。

“前几天和同学打架，挨了一顿批，还在闹别扭呢。”孩子父亲解释道，“一开始校准中心都不愿意来，哭着不肯出门，被他妈妈揍了，我好不容易哄过来。”

“小朋友嘛，难免调皮一点儿，哈哈。”周老师从抽屉里拿了糖果，蹲在小男孩面前，“来，叔叔这儿有棒棒糖。”

小男孩抬头看了他爸一眼，接过棒棒糖。

“告诉叔叔，你几岁啦？”

“7岁。”

“刚上二年级。希望把从小到大的数理化全给他灌一遍，省得上辅导班了。要是我们小时候有这技术……”

谁都想一劳永逸。“不好意思，孩子不能自主判断的命题，是无法进行校准的。”

“那……能做什么样的命题呢？”

“这个年龄的孩子，可以确认一下基本的价值观，四则运算也可以做一些，还有一些生理知识……”

孩子父亲微微眯起眼。“小小年纪，不用教他这些。男孩子长大了自然会懂的。”

一副知识分子的样子，心态还不如楼下阿姨来得开放端正。你也需要做个校准了。“行，不如就做一些团结友爱的题目，《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那种，可以吧？”

孩子父亲点点头。周老师找出一套题目，交给孩子父亲确认。孩子父亲浏览着，眉头越皱越紧。

“有什么问题吗？”

“有些题目不太合适，可以按我说的修改一下吗？”

“这些都是经过专家确认的，目前不支持定制个性化题目。”周老师有些无语，“但不合适的，可以去掉不做。”

孩子父亲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题目上比画起来：“这一条——诚实守信，不说谎话——不是说诚实不好，但有时候说谎在所难免，是吧……孩子从小就太老实的话，以后会吃亏的。”

周老师按孩子父亲的意见，在系统里操作起来。行吧。

“还有这个……积极参加集体活动，认真完成集体交给的任务，不做有损集体荣誉的事——也去掉吧。”

什么年代了，还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唉。周老师不禁回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是以集体荣誉为重的。更令人难过的是，孩子自己还什么都不懂，没有办法做出自己的选择，就这么在父母的意志下，从小被培养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嗯，还有这条——敢于斗争，遇到坏人坏事主动报告——太危险了，去掉……”孩子父亲说了一长串，周老师将这些题目一一删去，打印出最终版本，递给孩子父亲。“好了，这是最终题目，再过目一下吧。”

1.尊敬父母，关心父母身体健康，主动为家庭做力所能及的事。（）

2.听从父母和长辈的教导。（）

3.尊敬老师，接受老师的教导，与老师交流。（）

4.同学之间友好相处，不欺负弱小，不讥笑、戏弄他人。不骂人，不打架。（）

5.虚心学习别人的长处和优点，不嫉妒别人。（）

6.遇到挫折和失败不灰心，不气馁，遇到困难努力克服。（）

7.衣着整洁，经常洗澡，勤剪指甲，勤洗头，早晚刷牙，饭前便后要洗手。（）

8.课前预习，课后认真复习，按时完成作业。（）

9.坚持锻炼身体，坐、立、行、读书、写字姿势正确。（）

10.爱护公物，不在课桌椅、建筑物和文物古迹上涂抹刻画。（）

11.遵守交通法规，不乱穿马路，不在公路、铁路、码头玩耍和追逐打闹。（）

12.珍爱生命，注意安全，不做有危险的游戏。（）

孩子父亲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哄着孩子签了字，自己也在“监护人”处签上名。周老师带孩子父亲和小男孩进了隔间。

系统启动后，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念出题目：“第一题。尊敬父母，关心父母身体健康，主动为家庭做力所能及的事。”

小男孩头上的检测仪发出“嗞嗞”的电流声。“怎么回事？”孩子父亲一把抓住周老师，用气声问道。

“别担心，这说明孩子在有意识地思考题目的内容。”

小男孩用触控笔在屏幕上打了一个钩，随即钩变成绿色，然后慢慢从屏幕上消失。

女声继续朗读：“第二题……”

“这说明孩子的思想、实际做出的判断、系统的标准答案三者是一致的，”周老师轻声向孩子父亲解释道，“是个好孩子啊。”

孩子父亲向周老师微笑了一下。

“第四题。同学之间友好相处，不欺负弱小，不讥笑、戏弄他人。不骂人，不打架。”

嗞嗞嗞——小男孩打了钩，钩变成绿色，却迟迟没有从屏幕上消失。电流声音越来越大，小男孩的身体颤动起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说明孩子虽然打了勾，但实际上真实想法和做的选择不一样。现在‘校准’正在进行。”见孩子父亲面露一丝担忧，周老师补充道：“对身体没有影响，很安全。”

嘣——

“好了，这个观点已经被他彻底吸收了。”

三

第三位客户看上去年近四十岁，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从眼皮到脸部肌肉都耷拉着，面部骨骼撑不起皮肉，鼻梁却高挺而粗壮。周老师对化妆品不甚了解，但直觉告诉他，面前女人用的化妆品一定很劣质。女人长发及腰，未做打理，蓬乱毛糙。说得好听点是不修边幅，说得难听点，像是刚从地牢里逃出来。

“你好。”周老师微笑着伸手向女人问好。女人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回应。握手时，女人长长的指甲一片鲜红。

女人落座。周老师打开桌面上的文件夹——里面是一封函件和一张指示。

尊敬的校准中心领导：

经项目工作组批准，本所报送一名长期观察对象接受校准。此人曾扰乱社会秩序，目前仍有严重臆想症和危害社会的倾向，后附其详细个人资料及拟定命题，望贵中心予以支持。

社会安全观察所

2028年10月13日

中心领导的指示只有三句话：“命题已录入系统，请执行。告诉客户是新的常规检查方式，其余保密。启用‘云忆’，全程录像。”

指定命题，启用“云忆”，这么大阵仗，这女人到底犯了什么危害社会的大罪？周老师又仔细看了一遍函件的内容，却没发现实质性的信息。不急，看看题目和“云忆”就知道了。

“题目已经在系统里了，请跟我来。”

“又做题……又做题……没完没了……”女人嘟囔着，跟着周老师进了隔间。

这个隔间比普通的宽敞许多，四面都是厚实的白色幕布，两人进门后，周老师关上门，门缝和幕布融为一体，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白盒子。隔间中央的设备与普通的似乎并无二致——一个面板，一把座椅，一个头戴式检测仪。

女人在周老师的指引下坐好，戴上检测仪。周老师在面板上输入密码和一系列指令，题目浮现出来。

我应当遵纪守法。（）

嗞嗞嗞——女人猛地一跃，但不知何时被系上了安全带，女人只能在座椅里扭动，盯着周老师大叫：“漏电！”

周老师差点笑出来。“不是漏电，正常现象。”

女人翻了个白眼，在面板上打了钩，钩变绿，消失。

我从未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

嗞嗞嗞——女人在面板上打钩，钩却变成红色的叉。室内渐渐变暗，四周幕布上接二连三地浮现出不同的画面片段——阴暗逼仄的房间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面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嘴里似乎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口型夸张，却听不到声音；白天，女人行色匆匆地去银行取钱；女人在电脑屏幕上接连划过一张又一张普通人的照片，每一张上都赫然写着诅咒的红字；人群拥挤，女人戴着黑色口罩，向一位挺拔帅气的男子递去一个玩偶，男子眼看要接过去，却猛地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捂住……

周老师的注意力全在幕布的影像上，听到“嘣”的一声，才注意到女人的身体正从剧烈的震动中缓缓平息下来，随着声响，影像也渐渐褪去。

网络暴力，键盘侠啊。周老师发现女人的额头上已经隐隐出汗。竟然还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不算违法乱纪吗？难怪反应这么剧烈了。

四

嗞——嘣——嘣——

幕布上，办公室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直勾勾地盯着周老师，面色有些愁苦、憔悴；老奶奶坐在座椅上，干瘪的眼眶里流出泪水，嘴角却扯开笑着；周老师将确认书和医院开具的抑郁倾向证明整理好，放进文件夹里……

嘣——

校准中心门口整齐地排着两列花篮，大门上方挂着“求知、正思、明辨、定心”的大红色标语，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媒体的镜头咔咔咔闪烁……

嘣——

校准中心门口摆着巨大的花圈，十来个年轻人、中年人与保安起了争执……

嘣——

新闻报道，学生、家长举着横幅，在城里进行大规模游行；教育部部长发表电视讲话……

嘣——嘣——

“嘣”与“嗞”不绝于耳，此起彼伏。每一声响起，连座椅都随之发出了史无前例的剧烈抖动。面板上，是刚刚完成的最后一道判断题。括号里，红色的钩异常醒目。

周老师摘下检测仪，头昏脑涨，摇了摇头，缓缓走出隔间。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坐在办公桌前叠纸，闻声抬起头：“完成了就可以离开啦，谢谢您的参与。”

办公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好几个文件夹。一个瓶子里，下半瓶是褪色的千纸鹤，上半瓶是崭新的星星。瓶塞躺在女孩手边，金属蝴蝶在瓶塞上颤动着翅膀。

周老师盯着桌面上的瓶塞。

身后传来橐橐的高跟鞋声。一个穿着米黄色连体工装裤的戴眼镜美女走过来，面无表情。白大褂女孩望着她说：“谢谢您的配合，可以离开了，再见。”眼镜美女茫然地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白大褂女孩拿起一张纸，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装进文件夹。

周老师看着白大褂女孩：“这个瓶塞我可以拿走吗？”

女孩面露难色，周老师继续盯着她。女孩点点头。周老师拿起瓶塞，吹了一口气，蝴蝶的翅膀震动起来，发出清亮的回响。周老师把瓶塞揣进工装裤的口袋里，向女孩点头致意，慢步离开。

女孩再次拿起确认书看了一眼，放进文件夹。

确认书

本人完全知情且同意进行以下命题判断。

命题列表：

1.知识是客观规律的总结。（）

2.外界因素不可能强行改变人的观念。（）

3.人的观念没有对错之分。（）

4.人的观念没有统一的标准。（）

5.我们应该自行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追求正面情绪，完全避免负面情绪。（）

6.正面和负面的情绪都是人生体验，没有高下之分。（）

7.人的情绪是自发的，不应强行干预。（）

8.开展科研项目不能违背社会伦理。（）

9.科学的发展应当优先于其他任何事情。（）

10.人拥有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和自由。（）

……

197.我从未在校准中心工作过。（）

本人签字：周嗣

时间：2028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