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惊鸿

时值九月，千顷江荻，紫雾弥漫，紫雾下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湎江，此时正是落日时分，渔船如织，偶有几句渔歌袅袅，回荡小山间。

“花似伊，柳似伊，

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

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似锦悠闲的摆着桨，硬是把《长相思》这首冷曲唱成了喜调。

迎面一艘精致的小船缓缓划开水面。

船头置着一张木椅，摆渡的渔翁在边上摆桨，一位披着鹤氅的男子坐在上面，只是微凉的天，他的脸却半掩进衣内，好像他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正处于天下极寒之地。

似锦心生好奇，冲他挥了挥手，笑道：“公子哪里人？我就住荻花尾，兴许我们是同乡呢。”

男子只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看着手中的书简，置若罔闻。

这一眼便使他的整张面容落入似锦眸底，她如同被摄住魂魄一般怔忡半晌。这人明明面色太过苍白，甚至比颈边的绒毛更白几分，但依旧漂亮得惊人，貌胜女子，那双妖娆的瞳似蕴着深潭般的墨，又夹着冰，如妖似魅。

哪知飞来横祸由此引。

一道白光突然自男子衣袖闪出，向她飞来。

似锦一个激灵的弯腰闪开，还想骂他怎么出手伤人，便听见“扑通”一声，竟是她前边的水面多了具尸体，清澈的江水渐染成小块红。一时间，江上乱成一团，渔船四处逃窜。

水底有人！她暗惊自己竟毫无发觉，可也是逃无可逃，干脆往船内一躲，放下帘子从舱内的缝隙瞧着外边的动静。

只见平静无波的水底冒出了许多只手，抓住了那只精致的小船，依稀可见明晃晃的剑光蛰伏水底，水中人游鱼一般从四面八方时潜时出的放出杀招，剑光生寒，男子船头的渔夫显然也是个练家子，但水中人的行动让处于船上的他们难以预测，他一挥长桨打伤几人后也不甚遭偷袭而亡。

那男子却丝毫不乱，他冷冷地扫了周遭的水面一眼，踏凳跃起，惊鸿般立于空中，袖内闪出一道道白光射入水内，他露出的左手上俨然束着一只巧夺天工的弩。待他缓缓落下时，水面一被血染成一块块的墨色。而未待他坐回凳上，船底突变，整张船“噼啪”一声裂开，数不清的剑尖自下而上朝他袭来，要把他扎成刺猬一般。

面对的突生变故，在离剑尖不足一米时他猛然收回落势，凌空翻转，自鹤氅内变出一把袖中剑，剑身极薄气若冰魄，硬生生砍下，一击不成，再攻向他的几人的头颅，招式狠辣。

似锦在船内看得又惊又险，唯恐卷入其中，两边的人看起来都极不好惹，水中的杀手能有如此水性，加上攻势整齐严密，应是湎江一大帮“十二排”的帮众，能让这样一大帮对付的，更是麻烦的人物。

热闹可不是那么好看的，有些热闹可会要命。

她眨眨眼，运功推动船舱，在外面的腥风血雨中，这艘平凡无奇的乌篷船在碧江上缓缓移动。

事实证明她今天出门就应该看好黄历。

一阵哗啦的水花声让她停止了动作，接着船身晃动起来，她只得抽出底板下藏匿的弓箭，猫着身子往外探。

落日余晖铺洒的江面上，只剩支离破碎的木板和一具具尸体漂浮江面，萧然触目。

而成为众矢之的男子，此时正撑扶着似锦的船要上去，他的鹤氅被割开了一个口子，让肩头那道伤口十分狰狞地裸露着，他的发丝贴着脸，如同水底的精怪浮出水面。

不远处，还有四人游向这儿。

似锦根本没机会想是帮“十二排”的人好，还是帮这男子好，就被他手上的弩盯上了，而且咫尺之近。“拉我上去。”他命令道，声音带着喑哑。

“算我倒霉！”似锦暗骂一声，弯腰去拉男子上船。

同时，“十二排”的帮众也逼近了小船。

在似锦弯腰的瞬间，一人正出水刺向她的空隙，似锦察觉背后的杀气，一只手极快的挥弓格档，一边手使力一提，顺道救起男子，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人一击不成，一退变换剑招时，一柄剑已至其颈边，一抹，脑袋硬生生地滚落了下去，双目却还瞪着，许些血珠还洒到似锦脸上。

出手的正是被救起的男子。

似锦又惊又惧地捂着嘴，她并非没杀过人，更不会没见过死人，但这样近的看到人尸首分离还被喷一脸血的机会可不多。但她不出手，便是别人出手，这就是江湖。

一旁，男子正吃力地与余下三人周旋，他受了伤又游了许久，早已体力不支。

似锦拉满弓，一待有人出水便射出箭，她的箭要么不发，一发从不落空，男子以剑诱敌，她出箭射杀，他们竟能默契的配合，不一会，最后一人也被解决。似锦刚松了口气，颈边却一凉。

她气极转身用弓指着男子道：“你做什么？可是我救了你！”

男子淡道：“你只是在救自己。”

似锦感觉到颈边的剑尖又贴近了几分，且杀意弥漫，不由急道：“你现在可是伤得不轻，再杀了我，不怕再有人来时应付不了吗？”

男子听罢，长眸微眯，左手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一颗朱色的药丸便从弩内滚出落在手心里，他缓缓道：“你说得很对，吃下它就不杀你。”

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似锦两眼一闭，拿过那颗药丸一口咽了下去。

那男子确认她吞下后，松开了剑，这一松他便不支地倒在船舱上，似锦一下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他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威胁自己，可她现在的处境已完全被动，无法反击。

她略一思索，便收起怒容笑吟吟地说：“公子受了剑伤，我船内正好有些伤药，我扶你进去包扎一下吧。”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默许。

安顿进舱内后，似锦翻出伤药道：“公子是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男子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说：“你觉得呢？”

“好，我来。”她在江上摆渡，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自然当忍则忍。

她动作很轻地解下男子湿透的衣袍和鹤氅放置一旁，这长得妖娆的男人却有着健壮的肌理，她的指尖刚触上那白玉般的胸膛便觉烫手，想来应是染了风寒，她悄悄抬头看他，果然那双眼底氤氲着一层迷雾。

他们一对上似锦便自脊背生出一股寒意，仿佛侵进了冰里，逃不出，撞不破。

“别想耍花样，你中的毒药可是会在每月初一生效的。”男子沉声道。

“我怎么敢？”似锦讪笑，方才，她确实生了逼问解药的念头。

男子眉头微蹙，神色阴寒道：“那就继续。”

似锦撇了撇嘴，处理起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其中，肩头的那道犹为厉害，血肉翻卷，血丝也凝固成了血块，她简单清洗了一下，涂上药粉，再撕下一片裙摆包扎，她包扎的动作不算娴熟，而且第一次如此贴近男子，难免有些紧张，但男子却十分能忍，整个过程都未吱一声。

待似锦处理完后，他吩咐道：“把被子拿出来。”

一听这语气便是使唤惯了人的。

此时天已暗了下来，夜色正浓，似锦顺便点起了烛灯，男子正靠着船舱阖眼，不知真睡还是假睡，迷离的烛光让那张脸朦胧起来，少了阴寒的凉意，依稀可见狭长的眼尾上挑出一个漂亮的弧。

她暗暗瞪了一眼，拾了套干净的衣物出了船舱。

果然是个阳奉阴违的市侩之辈。

待似锦出去，祈寐缓缓睁开了眼，外边水声哗啦，她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进来，他按动左手上的机关弩，咽下里面滚出的药丸。

别人的毒药恰恰是他的解药。他缓缓调动内息，因染了风寒而发烫的身子竟慢慢的冷却下来。

外边，月光倾洒，一片荧色。

似锦几乎全浸入水中，露出脑袋清洗着脸上的血迹。她看向只有一豆微光的船舱，揣测起男子的身份。能以一敌众却未闻名江湖的身手，与引得一向接杀人生意的“十二排”追杀，和举止间难掩的贵气，不出意外应该是官府的人。

江湖事，一般和官府沾上边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她即使能得解药，也未必能轻易脱离。

真是令人丧气。

似锦清洗净衣物进来时，他仍维持着出去时的动作未变。入秋了，一到夜里便微微有些泛凉，她搓搓手臂想着如果现在在村里，她大概会在隔壁王嫂那逗逗小丫头喝碗甜羹什么的，而不是又冷又饿的和这妖精呆在一起。早知道早些回去就不会碰上这场灾祸。

可千金难买早知道。

“公子没睡吧？”似锦露出一个讨喜的笑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男子道：“祈寐。”

七妹？果然人长得像女人也就算了，名字也像女人，她忍住了笑接着说道：“待公子伤好了，便把解药给我，如何？”

祈寐道：“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怎么会？”似锦眨了眨眼。

祈寐道：“你叫什么？”

似锦老实答道：“似锦，家住在尾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