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集之七帛水墨

第一章　譬如朝露短

这是溯未在朝露城的第五百个年头，尽管她几乎时时刻刻呆在黎墨身边，但仍夜夜被魇在噩梦中无法自拔，醒过之后梦中之事全都如晨雾般随着第一缕阳光消失殆尽。

黎墨说，那是她最不愿回想起却又舍不得彻底忘记的往事，除非她自己愿意，不仍然谁都帮不了她。

“不如我把这窗外的结香树砍了吧，都说物久化妖，必然是它的味道引你入梦。”黎墨半倚着窗棂抱着胳膊看着漫树的黄花，似笑非笑的说道。

溯未从榻上起身，走到窗前，身子微微探出窗轻巧的在结香树枝上打了个结，闭眼双手合十，淡淡的说道

“你若是存心要把我早早气死，我也没意见，且等我许完这个愿之后，你随意。”

“看样子你刚刚是做了个好梦，真是难得。”

“按正常来说，它是个噩梦，可对我而言却是个值得期待的梦。”

结香树又唤作“梦树”，据说如果前一晚梦到了好的事情，在树枝上打个结美梦便能成真，可是黎墨看来它多半是假的……结香树最多只能给个好梦罢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梦，乱七八糟的愿望，就没一个是一个树精管辖范围内的。

“梦里你终于死了。”

其实溯未仍是记不得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这只不过是她和结香交流的一种方式罢了，对于一个总是藏身在树里的妖精沉睡的妖精而言，想见她总不能用直接敲树杆这种行为就是了。

黎墨回眸看着她，笑容温和柔软。

“你以为，我有多希望自己活着么？只是奈何，我死不了，我若一天不死，你就要守着我一天，我若一世不死，你就要守着我一世。”

“你的一世太长了，我怕是没办法守你那么久。”

黎墨伸手想将溯未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她却偏头躲过他的手，深吸了一口结香树的香气，眼睛微微有些发涩，没什么情绪的说道

“我死之后你把我送回青丘吧，即便是魂魄要继续留在这儿，也请把我的身体葬到树下，生前不得不守着你，死后我想陪陪他。“

“溯未，你现在还能记得他的样子么？”

“早就记不得了，你应该知道，白家人来守着你们这些老不死之前，都要忘尽前尘。”

“你忘的还是太少，你应该像你大哥一样，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才好，不然你在这朝露城中，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如你所言，我现在就快要死了。”

黎墨的手仍固执的跟着溯未，终究还是将她散落在脸畔的长发别至耳后，然后将她缓缓揽到怀中，低声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告诉我，为何你没有将往事忘干净。你大哥身为仙体，尚不能保留半丝入千寻山之前的记忆，你是用什么办法，记住他的。”

“黎墨，你应是未曾入过世吧？所以你看，没爱过，没恨过，自然不明白我为何能记住他。”

更何况，愧疚……比爱恨更甚，那是一个逃不出去的腐烂泥潭，你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

“妖之间哪有什么忠贞可言，溯未你是被人世间那些儿女之情、风花雪月给带坏了。”

“我没有忠于任何人，我只是忠于我的心罢了，用心记住的人，即便记忆不在，也终究是忘不掉的。”

黎墨沉默半晌，复而开口轻声说道

“你来这么多年，我从未入过你的梦。溯未，既然你自己不记得他的样子，不如我帮你去看看吧，看看你去人间的那些年是如何过的，看看是什么值得你如此执着，宁死也不肯忘记。”

“我的脑海里全都是噩梦，你一旦进入必定将其吞噬，结果除了被那些稀奇古怪的梦给吃撑之外，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黎墨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溯未抬头看着他几乎要笑的背过气去，虽然已然习惯他这种间歇性的搭错神经，还是形式性的问道

“在笑什么。”

“一个美梦都没有，怪不得你觉得活不下去了，可怜到这个地步，死对你而言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溯未翻了个身白眼，推开他随便披了件衣服准备出去走走，还未等出屋，黎墨便唤住她说道

“不如明日，我带你出城看看吧。”

“别发神经，你离了这儿也只能在别人梦里存活罢了，我可不想跟你一起用入梦一类的邪术去窥探别人隐私。”

“那就去千寻山吧，在那儿我可以以实体出现，正好你可以看看你大哥，虽然他未必会认得你。”

“千寻山终年积雪，我这身子还没等靠近结界怕就被冻死了，你如果嫌弃我死的不够快的话尽管带我去好了，反正你走我必然得跟着。”

他侧头眨眼，似乎思考了片刻。

“这么所你是没意见了？那我们明天一早趁着太阳没出来之前出城吧，这太阳一出来结界没有一丝缝隙可就出不去了，千万记得早起。”

“我起不了早，你别白费劲儿了。”

“那也没关系，你只管睡你的就好。”

说完便躺到床上迅速睡了过去，溯未苦笑了一下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到床边帮他盖好被子，挨着他躺了下来，单手支着头侧眸看向他。

窗外结香花瓣纷落，似是随风跃窗，盈满屋子，在如血的夕阳下形成一个漩涡，然后逐渐化为人形。

“在想什么呢，要我说不如趁他睡的正熟掐死他算了，这厮居然想砍了我！”

溯未伸手轻轻抚了抚黎墨的脸，指尖从眉间划至脸颊，再到嘴边，最后沿着下巴美好的弧度落在他颈间。

“明明不用睡觉，却偏偏夜夜在我身畔用法术迫自己入眠，小香，你说他是不是在给我杀他的机会。”

“那就干脆如他的愿好了，杀了他你就可以不用守在这儿了。”

“说的那么简单，他这种老不死哪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杀的了的。”

结香眨了眨眼，走到床边俯身在她耳边小声耳语。

“真的这么简单？“

结香扬了扬眉，一摊手道

“就是这么简单，你以为他有多难死？你别不信我，我师傅可是最老的那个老不死，他什么事都同我讲过，不只是黎墨的……“

溯未的手继续往下划，沿着他的衣襟划至他的左胸……果然，那里并没有任何的起伏，她恶作剧般的在他胸前用手指画着圈儿，不明其意的喃喃自语道

“说实话杀了你也没什么不好，奈何……我一点儿也不想你死。”

“溯未……“

黎墨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嗯，我在。”

许久未见黎墨继续说下去，溯未才意识到，刚刚他只不过是梦呓。

“阿姐，你明天真的要跟他去千寻山？“

“他要走，我自然会跟着。”

“你真是在这儿呆傻了，你忘了祖训了？除了大哥，白家的人是谁都不许踏进千寻和沧岭一步的！”

“似乎是你总忘记，我本就记得的不多。”

结香一时语结，气的跺了跺脚道

“你的职责是守着朝露城，又不是守着黎墨，为何要跟着去？明明知道你现在魂魄的现状，若是灵气不充沛之处最多也就是三五日的光景就必定魂飞魄散，兴许这是他厌倦了你，变幻个法子要你死呢！”

“他要我死，我便随了他的心去死好了。”

“我看你这样，我也真是无话可说了了，这变的是什么破性情。”

结香被气极了，说完之后不再跟溯未废话，转身就要离开。

“小香……”

她走到窗前已经一脚踏在窗台上，听到溯未唤她停下动作，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

“什么事？”

溯未一只手被黎墨抓住，无法抽离，只要僵着身子扭头看向结香。

“你说，像他这种无魂无魄的存在，也会做梦么？”

“这不是很显然么，他不是在梦里唤你了你的名字么，大抵是梦到了你吧。”

“哦……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他嗅着结香花香入眠，那必定是个绝伦的美梦。“

她说完，一头扎回树里去了……

黎墨的手抓的很紧，无奈下溯未只能保持着把手放在他怀里的姿势，然后趴在床上扭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睫毛很长，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随着呼吸上下摆动，要不是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都感觉不到一丝心跳，几乎以为他是真实活着的了。

脸色是近乎透明的雪白……大概是这朝露城除了破晓那一刻是真实的阳光，其余全都是他用法术虚化的日月沉浮之故。眉毛是如同水墨勾勒出的浓黑，眼睛虽然闭着，但溯未见过它睁开时的样子……如夜的浓黑，在那双眸子里，她甚至能看到星沉月落,似是汤汤春水中融进了揉碎的温柔月色。

“如果你愿意，大概很多女人都愿意倾尽一生陪在你左右吧？偏偏遇到我这么个不开眼的……“自嘲般的笑了笑，将头抵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继续说道

“我觉得我苦，大概你还觉得自己委屈呢。”

溯未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黎墨是怎样把她带出朝露城的，更加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睁眼就已经在千寻山内……她只知道，她是被冻醒的。

溯未和黎墨坐在一匹浑身漆黑的马上，迎着满天的飞雪往前步履维艰的跋涉，大有激流勇进的驾驶。

“黎墨，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这真是存心要冻死我啊。”

“你魂魄都快散了，身子也快烂了，还这么多话，这天寒地冻，兴许能把你的魂魄冻住，身子保鲜的久一些，让你多活一阵子也说不定。”

语罢，抱着她的胳膊连带着斗篷裹的更紧了些。

“你到底是怕我冷还是自己冷，建议你还是放开我好了，浑身冷冰冰的，像个死人。”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在青丘初见你时，明明恍若谪仙，着实让我惊艳了一番……现在嘴坏到这种程度，当心嫁不出去。”

虽是这么说，但还是运起法术让自己的身体变暖了许多，又在她身上加了个保暖术。

“我还哪有嫁人的机会，按照人间的说法，你我同床共枕、肌肤之亲这么多年，你就得娶了我……”

话未说完，溯未忽然感觉到她的侧重点有些偏差。

“你说你曾经在青丘就见过我？你我初见，不是应该在我入朝露城之后么？”

“那年你刚满千岁，你娘为你选婿之时，我曾到过青丘。”

溯未疑惑的抬头，眨了眨眼问道

“那年你去过青丘？不会是为了娶我才去的吧......“

想了想后，嘴上带着笑继续说道

“你的年纪都能当我祖爷爷了……定是连我娘那关都没过去，才会已守城为借口让我来陪着你。“

风雪大的溯未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句话说完，就连睫毛上都挂了一层霜。黎墨毫不手软的把她的头重新塞回他怀里……兴许是因为她耳朵贴着他的胸，所以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微变，但还是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

“就因为你觉得我老娶不了你，所以你看，你这不是谁也没嫁成么……既然不嫁给我，那你就你就谁也别想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