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心镜

魔君玄夜将娶往生城主之妹流镜的消息于三个月前不胫而走，传遍了四海八荒。

冥都往生城张灯结彩，一改往日灰暗的色调，处处红灯高挂，红绸飘飘。

是夜，流镜早早入睡，明日将是她的大婚。

一直以来，有个白衣男子几乎每晚都出现在流镜的梦里。

“你又来入梦了吗？”她轻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少女的神情是困惑迷惘的，几乎每晚，她都再向白衣男子询问这样的问题。

但白衣男子从来都不回答。

今日，男子身上气息更加冷漠，修长的玉指将那把箜篌弹得如泣如诉，缠绵哀婉。

流镜听得入神，刺骨的寒流从心底流出，蹿遍了她的全身，她冷得快要死了。

一曲作罢，四野寂静无声，唯有流镜冷汗津津。

突然，那男子转过身来，冷冷地拔出一柄精致的匕首。

“你，想干什么?”流镜惊恐地问道，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男子狭长的丹凤眼死死盯着流镜，猛地将匕首刺向自己，接着，突然疯狂大笑起来。

“哈哈哈，小镜，你高兴了吗？”

“小镜，你高兴了吗？”

……

“啊……”流镜一声惊呼，猛然坐起。

为什么?为什么又出现在我梦里？被惊醒的流镜抹了抹身上的薄汗，脑中不断回放着梦中的场景。

为什么?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对于过去，她已一无所知。

“谁?”她感受到异常的气息，蓦地抬头。

此刻，冥地的夜空泛着异样的暗红，在那暗红色的天幕下，她分明看见一袭白衣飘过。

他是谁?是梦中的那个白衣男子吗？

她几乎没有一刻犹豫，起身跟了上去。

往生城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层灰暗，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头顶。而此刻，公主大婚的红灯笼挂满了大街小巷，微红的烛光将这里变成一座诡异的城。

流镜急步而行，身旁火红的彼岸花如风飘过。

“你给我站住！”流镜大喊一声。

那个白影跑得太快，轻飘飘的，如同鬼魅般无形无质。但这在往生城中是不值得惊奇的。流镜知道，往生城多数的城民都是鬼。

鬼是三界之中特殊的存在，它不是一个种族，只是人的轮回，但他却有比人更强的能力。

而那个白影，极有可能是一只跳出轮回的鬼。

“起！”见那白影仍然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流镜驱动灵力，远处立即窜出一面火墙，那白影一碰到火墙就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猛地往后缩了缩。

流镜身形一晃，追了上去，“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大喝一声。

只见那白影青丝不束，长长地快要拖到地上，仔细一看，他的双脚不着地，轻飘飘地浮在一地的曼珠沙华之上，确实是个鬼魅无疑。

而对于流镜的问话，白影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流镜急了，怒道：“你知道擅闯城主府是什么罪，一只鬼脱离轮回之苦不易，你若肯老实交代，本公主尚可以放你一马！如若不然，你该知道我哥哥的手段！”

城主彼岸在往生城颇有威信，流镜以为搬出了他，便能吓唬住对面的这个男鬼。

果然，那白影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流镜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心。

像，太像了。

太像她梦中的那个白衣男子，连平静如古井的眸光都如此相似，她不由得怔然。

那白影突然勾起略显苍白的唇，笑颜如展莲，“小镜，你欠我的命什么时候还我？”

他是浅笑着说的，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久别重逢后的调侃。流镜的心突然沉入谷地，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被剥掉了一层外衣，重重地敲进她的心房。

“我要把命还给他！”有个女子的声音从远古的虚空中传来，清晰地回响在她脑海中，随着那清冽的声音，流镜的灵魂仿佛受到震颤，有什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呼之欲出。

心痛得无以复加，而那种痛苦却似狂草，风一吹，四处蔓延，脑海如崩裂般剧痛难当。

她都没有看见那个白影是怎么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的，迷蒙中一群穿红衣的侍女着急地向她跑了过来，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即将与地面情迷接触的刹那，被一只手搀住。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你们快去通知城主！”是千灵的声音钻进了流镜的耳中。接着一道清清爽爽的灵力在她身上游走，痛苦随之慢慢消退。

流镜渐渐恢复了意识。

“那个白衣的男鬼呢？”她开口便问，语气十分着急。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那些不为人知的幽秘的往事。

流镜略显虚弱的身子被千灵搀扶着。千灵是彼岸的贴身侍女，除了侍女，更是负责往生城秩序的大将军，她穿着一袭暗红的铠甲，青丝扎成长长的马尾垂在身后，整个人透着女子不该有的英气。

面对流镜的问话，千灵摇了摇头，“公主，属下并没有看到除您之外的其他人。魔君的迎亲使团马上就要到了，公主您还是快回去吧！”她所关心的只是魔族与冥界的联姻，至于什么白衣男子，她确实没有留意到。

流镜一愣，喃喃自语：“那么快就要到了吗？”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嫁给玄夜，尽管他并不讨厌这个人，但是一想到要嫁给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似乎缺了什么东西。她答应过哥哥，为了冥界与魔界的联姻，她不会任性的。

正值流镜发愣之际，千灵扶着她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夜风微凉，街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灯笼连成长长的一条线，牵引到命运所不知道的远方。

流镜跟着千灵本能地迈了几步，如同屈服于命运的木偶娃娃回归了她原本的轨道。可是，突然之间，木偶娃娃空洞的眼睛转了转，脑子一热，猛地挣开千灵的搀扶，退开了一步。

“公主？您怎么了？”千灵紧张地问。

流镜的神色渐渐变化，心里有个极其强烈的声音在叫嚣着，叫嚣着……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人，对于过去，她还一无所知，对于未来，她拿什么勇气去构建。

我不能这么随意地把一生交付出去。她突然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千灵，你先回去，我还有事。”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折射出如同三秋之水一般明亮而清冷的光芒，如明月的冷辉直视着千灵。

千灵一脸为难，“这……公主，主上让我带您回去！”

“哥哥那里我自会去说，你不必管。替我告诉玄夜，等我弄明白了一切，会回去嫁给他的！”流镜坚决地说。

千灵仍旧很为难，这场婚礼不仅仅是玄夜与流镜两个人的事情，而是魔族与往生城两族的大事。这些年城主与魔君暗度陈仓，她都看在眼里，而这场婚礼是他们结盟的第一步，这种地下的关系终于放在明面上的第一步，也是往生城正式反抗神界的第一步。

这么多年，主上忍得太辛苦了，公主是无辜，可主上又有什么错，决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主上脸上无光，成为三界的笑柄。

“公主，请您不要为难属下！”千灵双手抱拳，低头鞠躬。

流镜双眉微蹙，“千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保证，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今日我是一定要走的，你也拦不住我！”

千灵一听，知道这位主子是下了决心了，她腾地抬起头，刷的一下，手上的长剑出鞘，划过一道清冷的剑光映照流镜的侧颜。

千灵把剑横在流镜面前，道：“公主，你不能走！”

“你这是准备跟我动手吗？”流镜的眉头皱地更紧了。

千灵的手稍稍往后收了一些，神色依旧恭敬，“属下不敢，但是，如果公主一意孤行，属下必定要以往生城的兴亡为重！公主，你知道的，你打不过我！”

“你敢威胁我？”此刻流镜已有了三分怒意。

千灵不卑不亢地道：“属下不敢！”

“你……”流镜气冲冲地道，她的脑袋还有些微微的疼，这个时候绝对不是跟千灵斗狠的时候，流镜明白，千灵绝对不会介意把她敲晕了带回去的，思虑再三，她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艰难地道：“好，本公主跟你回去便是!”

“公主深明大义，属下感激不尽！”千灵垂手一拜！

流镜也不看她，脸上的怒气未消，她那双冒着火光的眸子望着街巷的虚空处，沉凝了很久，突然发出清晰的叫喊声：“哥哥！”

“主上！”千灵惊奇地转身去看，却冷不防有一记手刀劈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双眼一抹黑，倒地不起了。

流镜得意地拍了拍手，“脑子那么笨，灵力高管什么用？”对于千灵而言，这招几乎百试百灵，一听到彼岸，她总是给予了比其他事情多出百倍的关心。

流镜无奈地瞧了眼地上的千灵，掉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流镜在通天道的门前徘徊了许久，这是往生城的居民通往人间的唯一通道。它虽名号通天，但一般人只能到人间，只有灵力高强者方可入神界。

鬼魅向来是低贱的，即使跳出轮回，拥有灵力，却绝不可能入得光辉万丈的神界去。在这个世界上，鬼魅是被诅咒的存在，他们的命运是生活在幽深的地底，永不见天日。

流镜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白衣男子，在他的身上，她没有看到属于鬼魅的卑贱，只看到了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采，如圣洁莲花般灿烂的光辉。

而那种神韵，在梦中似曾相识。

她的心底有一种愿望在叫嚣着，驱使着她无论如何也要去寻找一个真相，而这个真相，她想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的下一站是人间，那个鱼龙混杂之地，最有可能是所有秘密藏身的据点。

可是她该怎么去呢？流镜徘徊在通天道门口思索了良久。

通天道门口戒备森严，往常尚且如此，况且如今是非常时期，看守的阴兵起码是平时的三倍。

“天要亡我啊！”流镜心中哀叹一声，“就算是三个我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呐！哥哥，你要不要这么精明，好像猜到我要跑似的。”流镜忍不住苦了一张脸，说起她的哥哥彼岸，那绝对是一个厉害而危险的人物，她似乎能想象到哥哥知道她逃婚以后邪魅而刺骨的微笑，能把冬日暖阳都给变成万丈冰窟的微笑。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身穿甲胄，手持长戬的阴兵大哥又在她面前晃了一圈。她赶紧把身子往后缩了缩，流镜躲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面，身后是大名鼎鼎的忘川河。忘川河中鬼影晃动，时不时面目狰狞地想要向她扑来，但还没有窜出水面就似乎被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给拖到了水下。

这副场景流镜早已烂熟于心，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人，受着河水侵蚀，万鬼噬咬的钻心之痛，只为了记住前世的记忆，以及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爱人。

“而我呢？空负公主之名，高高在上，却连他们都不如！如果我也有十世轮回，不知是否有一跃忘川的勇气！”

流镜有些自嘲地咧嘴笑笑，笑意未歇，脑中一闪而过地出现个想法。

轮回啊！

对，就是轮回呐！

“谁说只有这条道才可以离开幽冥地府?”她很是不屑地喃喃。

通过通天道离开冥地的多半都是在往生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入之时自然需要经过严格的盘查，流镜并没有这一张通信证。但是冥界每日都有数万的新鬼要走到黄泉的尽头度过奈何桥，通过轮回投胎转世。她何不混在这一群新鬼之中，来个浑水摸鱼，趁乱逃亡呢？

流镜简直不能再佩服自己的智商，当即便做了决定，趁着勾魂使者打盹的时候，迅速换上新鬼的装束，隐匿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当中。

长长的队伍缓缓移动着，流镜混在当中，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沿着忘川河走去，走过彼岸红花的火照之路，接近那黄泉的尽头，许久之后，一座形貌古朴的桥映入帘中，桥栏上森然写着“奈何桥”三个大字。

前头的新鬼慢慢悠悠地走上那座古老的桥，他们神态不一，有的在低声哭泣，有的面无表情，也有的心有不甘，试图反抗，但很快就会被鬼差镇压。

孟婆佝偻着身子站在桥中央，一碗一碗地分着孟婆汤。

这千年不变的场景流镜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从她醒来，有了新的记忆开始，这里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一张张鬼脸，千篇一律。不过，她当然也最熟悉这里的套路，只要不惊醒谛听，不被孟婆认出自己的身份，基本就能蒙混过关了。

她看了眼对岸的谛听，它正悠然的打着盹，做着香甜的梦，还流了一地的哈喇子。

谛听是孟婆养的宠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了，据说在奈何桥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孟婆与谛听就存在了，后来他们就一直在这奈何桥上，孟婆分她的孟婆汤，谛听睡它的懒觉。虽然没有听过他们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但是千万别小瞧了谛听，流镜还记得有一次偷了彼岸的百宝箱玩，谛听这家伙隔了大半个往生城愣是找到了她。所以，千万不能得罪这个家伙，要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就这想的功夫，流镜已经随着队伍走上了奈何桥。流镜接过孟婆递来的汤，假装在喝，却趁着孟婆没注意，把汤统统倒进了衣袖里。那鬼东西，她才不要喝呢。可是刚想跟着前头的新鬼往对岸去，孟婆就叫住了她。

“姑娘，喝了这碗汤再过去！”

流镜咯噔一下，暗想：被发现了么？就这一瞬的功夫，她的脑中想了无数个应急的办法，最后低着头，将容颜统统掩盖在青丝之后，掐着嗓子回答：“婆婆，我已经喝过了，该轮到后面的了！”

很久，孟婆都没有说话，流镜的心跳漏了好几拍，紧张的低着头，神识打开，随时都准备逃命。

突然，孟婆抬手，流镜长袖下的手不自觉捏成诀状。却只见孟婆拿手挠了挠苍白的花发，似乎大梦初醒般道：“哦，原来已经喝过汤了啊！我真是越来越老糊涂了，姑娘你过去吧！”

流镜捏成兰花状的手舒展开，以众新鬼无法察觉的方式舒了口长气，她哪里还敢逗留，加快脚步往桥尾走去。

“站住！”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喝声，吓得一群新鬼立马乱了队形，在桥上推推搡搡，有个体弱的被推了一把，噗通一下掉进了忘川河，来不及惊呼。

闻此惊变，流镜吓得脸色苍白。她已经无限接近桥尾了，与那轮回境不过几步之遥。可是，在这一声呵斥里，远古神兽谛听缓缓地睁开眼睛，略显迷蒙的双眼注视着桥上慌乱的白衣新鬼，它的眼神渐渐清晰锐利起来，如同一束刺骨的寒光，竟一眼锁定了流镜。

完了完了，被这家伙发现了，流镜似乎已经闻道了失败的味道，依稀看到秋冥殿庄严的审判在等着她，哥哥似笑非笑的冰寒神色，十殿阎王如同雕像般的脸怒冲冲地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