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去远方漂泊：肖复兴经典散文

第一辑 翠湖诗韵，荡涤在心头一隅

去台儿庄那天，天下着雨，整个台儿庄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灰蒙蒙雾一样的雨飘洒着，摇曳得远近的景物都有些变形，台儿庄还像是弥漫在一片未散的硝烟里，似乎战争刚刚结束不久。由于雨的缘故，路面很滑，汽车行驶得很慢，眼前的景色如慢镜头徐徐展开，历史仿佛悄悄向我走近，一下子可触可摸起来。

台儿庄！隔着车窗玻璃，我在心里禁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我觉得我和台儿庄一起都隐隐在疼。

在中国的抗战史上，台儿庄是一面旗帜。它让日本强盗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为自己掘开埋葬自己的坟墓。1938年之春那场震惊世界的战役，日寇渡过黄河，让板垣师团和矶谷师团前后夹击台儿庄，妄图一举攻克济南，打通津浦铁路线，一口吞下中原。台儿庄，在这里矗立起一道血肉之躯建立起的屏障，阻挡住了侵略者骄横的步伐和无耻之梦。台儿庄，让日本强盗一万多人在这里丧生，也让中国将士付出了三万多人的性命。台儿庄，当我一想起这样的惊心动魄的数字，我就为你肃然起敬。我就能够感受得到你的怦怦心跳，你的碧血飞溅，你的呼啸呐喊。落日照血旗，马鸣风萧萧。

台儿庄！你被世人称为“中华民族扬威不屈之地”！

在当年尸骨成堆、断壁残垣的旧战场上，如今建起了高大漂亮的纪念馆。青灰色的花岗岩的石阶和两旁血红的鲜花，都沐浴在雨丝中，格外清新干净，灰得那样沉重，红得那样醒目。因为下雨，参观的人不多，四周安静得犹如深山古刹，远处田野里的玉米连接成无边的青纱帐，在如丝似缕的雨雾中摇曳着丰收的韵律，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这样如同旅游胜地一样充满着和平与温馨。

圆屋顶覆盖下的展览大厅，四周是用实体和画笔结合勾勒出的战争图景。按动旋钮，声光影控制，音乐响起时，眼前的图景里突然炮火连天，刀光剑影，逼真成当年台儿庄战役的模样，甚至连当年拼死巷战，尸体横陈，堵死了巷口街头的情景都那样逼真。可除了当年在这里浴血奋战的人和当年壮烈牺牲的人的家属，谁还能够真正认识清楚眼前这环形立体电影一般的画面，是属于历史，还是属于今天？

其实，在我看来，再逼真，也只是仿造而已。不如留下当年战争中一段台儿庄坍塌的旧城墙，烧毁的老村庄，留下一段断壁残垣，留下一片废墟荒村，更为逼真，更为惊心动魄。我想起那年去日本，在广岛看见日本修建的和平公园，在鲜花盛开簇拥着的公园里，特意保留着当年原子弹爆炸后唯一留下的一座建筑物的残骸，如同恐龙骨架一样，斑驳凋零，突兀着，扭曲着，一派疮痍，让它与四周的花团锦簇做着醒目而残酷的对比，让世人永远忘记不掉战争的恐怖。他们把自己修建成一个战争受害者的形象，却遮掩着他们自己曾经就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他们把别人投下的原子弹摆在醒目的面前，却把自己的炸弹埋在地下，在地上栽上缤纷的鲜花。

我想起电影《辛德勒名单》里那些弹着巴赫钢琴曲疯狂残杀犹太人的法西斯，和在广岛看到的鲜花下掩盖着鲜血的对比一样，刺激在我的心头。无论德国法西斯也好，日本法西斯也好，都是一类货色，我们与他们不共戴天。站在台儿庄当年的战场上，心里总觉得我们这里修建得太像公园了。我们流的血比他们多，在日寇残酷“三光”政策和血淋淋的刺刀下，无数中华民族的子孙死在那场战争中啊，那么多的地方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我们却没有保留一处真实的类如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战争遗址，也没有保留一处如同广岛那样哪怕只是一点儿战争残骸也好。

但是，这里毕竟是台儿庄当年的战场，站在这里，虽然多少有些遗憾，看不到废墟，闻不见血腥，听不到枪声……依然让我禁不住想起那些惨无人道的法西斯，他们就曾经在这里——不是他们的国土而是在我们的家门口燃起罪恶的战火，屠杀我们多少无辜的同胞，枪声炮声就在我的耳边响起，血流成河就在我的脚下流淌，罪恶和腥风苦雨就在我的眼前弥漫。站在这里，历史一下子显得很近，仿佛就在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历史，于我们很近，是一件触目惊心的事，会让我们感到可怕；历史，离我们太遥远了，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就会逐渐被有形无形的时间、有意无意的距离稀释、淡忘乃至扭曲。

台儿庄，让我们记住这一点，记住鲜花掩不住志士们的鲜血，也掩盖不住侵略者的罪行。

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面对日本侵略者，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将军战死疆场，第二集团司令孙连仲指着战壕对守城的师长池峰城说：“士兵打完了你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我们的中国敢死队员们站成了一排，掷地有声地扔下了发给他们每人手中的一块银圆，他们说：“我们上去，我们不怕，我们只要在我们死后的地上建一块纪念我们的碑！”他们这样说罢，慷慨冲向侵略者的炮火，义无反顾，全部阵亡。这悲壮的情景吓得侵略者胆战心惊，魂飞魄散，定格在1938年那血染的春天。如今，在他们牺牲的土地上，建起了这座宏伟的纪念馆。细雨还在飘飘洒洒，仿佛是苍天祭祀他们而抛洒下的泪水。我们会忘记他们吗？我们会忘记侵略者吗？我们会忘记战争吗？我们会忘记那一段历史吗？我们会忘记与这样一段悲壮历史交融共存的台儿庄吗？

台儿庄！

1996年国庆节写于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