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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关于思想的思想

——与九州图书出版社编辑的对话

编辑:晓声,你似乎对于我们出版社决定要编的这一部书(编者注:指九州图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新一代思想家自白》)缺少配合的热情,为什么?

梁晓声:你说得不错。的确缺少配合的热情。因而竟迫使你不得不带着小录音机来采访我,这使我的心里非常矛盾,既惴惴不安地自责又顾虑多多。我自责是由于被你专执一念的、敬职若此的诚恳所感动,而我的顾虑是由于你们既定的这一本书的书名……

编辑:我们诚邀你加入此书的作者行列,是因为你不但写小说,还写了不少杂文、随笔、断想之类。它们给我们一种印象,你似乎是一个喜欢思想着的人……

梁晓声:我承认,我有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甚至,也不妨可曰之为是一种精神疾病,就叫作“强迫型思想综合征”吧。这是一种严重损害我健康的“病”。你别笑,我有时真的怀疑自己的头脑得了不治之症。如果,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每每驻足仰首观望,一遍又一遍地数高楼大厦的层数,而且莫名其妙地唯恐数错了,肯定是一种病的话,那么一个人的头脑中一旦产生一个奇奇怪怪的疑问,于是便不能摆脱不能停止地思想下去,甚至为此而失眠,而查阅书籍,企图获得一个似乎是答案的答案,是否肯定也是一种病呢?比如我这不可救药的头脑中曾产生过这样的疑问——人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还是后天的意识经验呢?如果是与生俱来的,那么若放一段恐怖电影中的音乐给一个两周岁的孩子听,他或她会害怕得啼哭起来么?世界上有谁进行过这样的试验么?结果如何?如果是后天的意识经验,那么这经验又是怎样形成的呢?因为那试验可能有两种结果,或者,由于不断听到,形成了条件反射,以后一听到相似的旋律,便恐惧自然而生地紧张起来;或者,形成了“免疫能力”,以后对于任何恐怖的音乐,都无动于衷了。还或者,孩子仅听到恐怖的音乐并不会本能地恐惧起来,他或她是从大人们的脸上观察到了恐惧,大人的表情对孩子幼小的混沌懵懂的心理产生了暗示。但这一种后天的意识经验,又似乎与音乐的性质无关,而更与大人的暗示有关了。你看,你笑了吧!是啊,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胡思乱想若也配称之为思想的话,多么近乎无聊!又比如,我还曾产生过疑问——人的智商、情商、性格,都无疑是不同程度地秉承了先天基因的,那么人的品德呢?品德是有遗传条件的么?如果说诚实、正直、善良是性格,那么俭朴、宽容、意志,显然是品德。谦虚也是品德。普遍认为,品德是后天教育的结果。我也承认这一点。但是就一丁点儿先天的因素都没有么?为什么有的人自幼就有谦虚的品德倾向,为什么有的人自幼就好大喜功,爱出风头呢?为什么谦虚的父母,可能有一个自我表现欲极强的孩子呢?又为什么自我表现欲极强的父母,也许会有一个非常之内向的孩子呢?——头脑中一个又一个地产生如此这般一些鸡零狗碎的疑问,而且一旦产生,便要胡思乱想得出个结果,难道还不是病么?幸亏我是小说家,胡思乱想尽管无聊又可笑,但与我的职业相联系,倒也有益无害,起码无害。否则,我恐怕要被送入精神病院去了……

编辑:你对我们这一本书的顾虑又是什么呢?

梁晓声:我对你们这一本书没有什么顾虑。事实上我认为这一本书的策划创意是挺好的。我的顾虑是由于书名——“青年思想家”。“思想家”三个字太沉重了。青年难以承受“思想家”之重。但如果我不加盟此书,我也还是能接受这样一个书名的。其他人皆博士、学者、教授,在他们各自的专业中都是精英,担当那个“家”字绝不至于使人感到名不副实,正如我不必假兮兮地自谦我不配是作家。但“思想家”,真的使我惶恐万分。具体到我这一个人,名不副实。本来,你是编者,你至诚约稿,我是写家,精力尚许的情况下,交一篇稿何必顾虑多多?但“思想家”三个字确实令我羞惭,避之唯恐不及。写小说的梁晓声,忽某日“思想家”起来,这将多么可笑!我的作家同行们倘以后见了我,都说:“嘿,思想家,久违了!”——我是究竟该微笑呢,还是该表现出受辱的模样生气呢?但你千万不要由于我对自己的看法而动摇编这一本书的决心,也大可不必因我的态度而怀疑这一本书的书名是否得当,我是“个例”……

编辑:你是不是把“思想家”三个字看得有点儿高不可攀了呢?如果我们换一种思维角度,把“思想家”三个字看得如作家、画家、音乐家一样寻常些,有什么很不妥的么?

梁晓声:这当然也是一种思想方法。这思想方法的好处是举重若轻。世界上的许多事,其实也都不妨如此看待。但是朋友,如果你们愿意将这一本书的书名仅改一个字,变为“思想者”,那么似乎就更贴切了。者,某人也,或某些人也。罗丹的一尊名雕就命名为“思想者”。“思想者”——喜欢思想着的人,不是更好么?

至于我自己,有如下对于思想、思想者、思想家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思想——中国有五千余年的文明史,夏商周后,有二百六十余位皇帝。但这漫长历史的价值,更主要地不是由于皇帝们的丰功伟业,而是由于思想成果的闪光。这历史中涌现过许多伟大的思想家,今天来评价也仍都是世界级的。而且,似乎很有些后无来者的意味儿,不必一一列举。甚至,在腐败的清末,史页中也不乏思想家的身影。甚至,在黑暗的蒋家王朝统治时期,还有鲁迅、郭沫若、瞿秋白等一批对时代具有冲决精神的思想精英。但是,一九四九年后直至“文革”结束,凡三十年间,中国面对世界应该感到的另一种羞愧,便是几乎没有了任何毛泽东思想以外的思想成果。更没有了毛泽东本人以外的任何一位称得上思想家的人。即使某些人物曾是,但在这三十年间,也没有再发出过任何对时代稍有影响的思想的声音。因为思想的成果,尤其需要自由的思想的空间。并且,需要公布思想的内容。这非是人的过错,乃是时代的过错。但毕竟应被视为中国的羞愧。想想吧,世界上人口最为众多的国家呀,有五千余年文明史的国家呀,有灿烂的思想成果和活跃的思想传统的国家呀,在思想记载方面,却出现了一段长达三十年的空白史页。而这三十年间,世界思想成果蔚为大观!我们反省我们在科技方面落后了,教育方面落后,生产力和综合国力方面落后了,而对我们思想成果落后的反省,据我看来,却是至今不够的。三十年间别说没了思想家,也没了思想者。“文革”中倒是产生了一位命运可悲的思想者,名字叫顾准。但如果不是他的文集在他死后,在前几年才得以出版,没人知道中国曾产生过他。更没人知道,他在那么一种孤独、病老、被划入政治另册的情况之下,头脑中曾产生过那么一些至今读来对于剖析中国发展中的弊端仍很深刻的思想。顾准这位已故的思想者使活着的中国知识分子汗颜。尽管这一种汗颜带有无奈性。

外国科学家做过这样的实验——将蚂蚁放入杯中,哪一只往外爬,以烟头烫哪一只。几十次以后,皆不复爬也。而有的蚂蚁,其实并不曾往外爬过,故也不曾被烫。但别的蚂蚁的体伤似乎使它们明白——选择某一方向是不可取的、不明智的。外国科学家们断言——它们的下一代,也将不同程度地接受这种变聪明了的遗传。这在动物学界叫作本能退化。人是何等聪明的动物!人不需要几十次之多的教训。再愚蠢的人都不需要这么多次的教训才能总结经验。人只需要几次教训就足够了。在精神病院里,只要某位医生或护士板起脸说一句——“再闹我可要打针了啊!”于是某个或某些疯子立刻变得很乖。在人类,这种现象叫作意识的退化。意识的退化,也可由言传身教的方式直接影响下一代。所以,据我看来,我这一代人中,似乎根本不会产生什么思想家式的人物。会在许多专业和学科领域产生精英和优秀人物,但就是很难产生什么思想家式的人物。粉碎“四人帮”后,中国知识分子在思想方面活跃了一个时期。那一时期产生了一些思想者。但其思想性的特征,主要体现于对于从前历史的质疑和反思。那一时期的思想的空间是“拨乱反正”。这主要是政治行为。那一时期的思想的特征,体现为对此种政治行为的主动配合。从前是被动而到本能的配合,后来是由本能而恢复到意识主动的配合。因为思想者们的头脑还来不及对当代进行思想,还来不及由反思过去而评析当代,所以那短短的时期,也只能是产生思想者的时期,根本不可能是产生思想家的时期……

编辑:那么你认为思想家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呢?

梁晓声:第一,思想家的思想对当代具有直接的针对性;第二,其思想范围超越专业和学科,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特征;第三,对当代乃至以后具有广泛的影响力。目前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当然不乏思想者。你要编辑此书所邀的各位博士、教授、学者,在我心目中都是思想精英,都是优秀的思想者。与他们相比,我本人只不过是爱胡思乱想的,头脑有些毛病的人。但据我看来,他们之中,也是谁都够不上思想家的。我如此坦率地谈出我的看法,相信他们不至于因此而认为我有恶意,因此而对我耿耿于怀,于是一辈子嫌恶我。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中的思想者,依然缺乏针对当代进行思想的勇气。或者,准确地说,依然在采取这样的方式迂回曲折地表达思想——即求助于对历史的澄清、分析、反思、再认识,间接地,缩头藏尾地体现对当代的思想认识。这使当代的思想者们的思想,技巧性远远高于实际上的思想价值。有时甚至将普遍的人们早已达到了的思想认识,反复地靠技巧包装了不厌其烦地诉之于世。故往往将思想淹没于技巧了。我前面已经说过,中国有五千余年的文明史,仅近现代史中,就有多少值得澄清、分析、反思、再认识的事件和人物?这种思想倾向几乎可以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回避当代是一切思想者包括优秀思想者们的可悲之点,使他们对于他们所处的当代不能提供有价值的思想成果,故使他们不能在所处的当代成为被公认的思想家。也许,他们的确是有思想家的素质的,但却仅仅用这难能可贵的素质做着梳理历史的事情。这也是极其重要极其可敬的。但思想家与史学家是有区别的。思想家当然必有较渊博的史学知识,但思想家们侧重的思想客体肯定是他们身处的当代。孔孟老庄倘只一味对他们所处的当代人侃谈前朝历史,便成为不了旷世不朽的思想家。

中国当代思想者们的思想,又往往太局限于专业和学科,太缺乏社会学意义上的思想基础。一位很有思想建树的文艺理论家,我们可敬称之为文艺思想家。同理,可称许多人为历史思想家、经济思想家、教育思想家,但我们一般不会直呼其为思想家。因为他们即使有丰富的思想,也只不过是他们的专业或学科思想。据我想来,思想家乃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对于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史学、哲学、美学,都有些独到的见解。而他对于他们处的时代最卓越的,别人难以取代的,乃是社会学思想方面的贡献。其他方面的学识,乃是他达到社会学思想高度的必备条件。是的,我认为名副其实的思想家之称谓,不是针对专门学科的专家而言的,是针对内容比任何专门学科都广泛得多的社会学而言的。据我理解,社会学不是杂烩学,乃是旨在研究、探索、思考社会怎样才能更进步、更文明、更公正的大问题。是的,思想家的头脑主要是为此而思想的。我固执地坚持这一种看法,当然,也包括研究、探索、思考人类自身修养的种种命题。马克思、恩格斯是前一类思想家,奥古斯丁、爱默生相比较而言属于后一类思想家。当然,我们还能举出笛卡尔、杜威、伏尔泰、卢梭等。由于法国有孟德斯鸠这样一位杰出的思想家,所以革命虽然使法国付出了代价,但是最终结出了民主的果子,而不是由另一种专制取代了前一种专制,也不是以所谓良好的专制取代了凶暴的专制。在思想方面对人类贡献最全面的,我觉得是罗素。离二〇〇〇年还有两年,我们还来得及视他为本世纪人。我觉得他是本世纪声誉最卓著、影响最深远的思想家。他一九七〇年才故去,想想吧,一九七〇年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在怎样的命运中,都是些怎样的表现?我们中国怎么能不羞愧呢?当然,今天要求一位被称为思想家的人像罗素那么全面,甚至在数学与科学方面亦颇多建树是未免太难乎其难了。但是如果非常缺少对自身所处的当代的思想认识成果,恐怕还是对“思想家”三字退避三舍为好。今天,据我看来,在我们的知识分子中间,根本没有产生什么思想的广度不但超越专业和学科,而且确乎对本时代产生一定程度的思想影响力的人物。甚至,照目前情况分析,以后相当长久一个时期内也难以产生……

编辑:你的看法是否悲观了一点儿呢?

梁晓声:恐怕也不能算是悲观。恰恰相反,我自己认为,是一种比较冷静的、比较客观的、比较符合中国国情,也比较符合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群体学者队列现状的看法。甚至,可能是一种比较符合世界思想领域水平现状的看法。倘我们回眸历史,不难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人类之思想水平几乎一向在两种情况下激发起活跃的高峰——一种情况是独裁统治走到绝境,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社会矛盾空前激化;另一种情况是统治相对开明,生产力上升,社会矛盾大面积缓解。前一种情况之下往往产生政治思想家。他们思想关怀的主要命题是社会公正和平等的如何可行性。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孙中山、毛泽东,都是此情况之下产生的政治思想家。后一种情况之下往往产生人文思想家、文艺思想家。他们思想研讨的主要命题是人生的意义、价值、智慧和文艺的美学标准等。一次世界大战前,全世界除了极少数的国家,其余盖属国家权力世袭的独裁统治模式。即使美国这样的总统制国家,其民主制度也是刚刚处在胚胎阶段的,比古希腊的民主萌芽成熟不到哪儿去。而独裁统治总是由兴到衰,死灰复燃。故独裁统治之下人类漫长的思想史,亦几乎一向是某一时期较集中地产生政治思想家,某一时期较集中地产生人文思想家及文艺思想家的过程。独裁王朝兴时较集中地产生后者们,衰时较集中地产生前者们。兴时,思想者们难免会主动放弃对人类政治思想的更深刻的求索和探讨,以为从此一个只消致力于人文思想启蒙的时代已经开始,并会一直延续下去。而独裁统治的规律,又总是要打破他们一厢情愿的梦幻,朝着衰势不可逆转地没落下去。于是他们又匆忙地有时甚至是不情愿地放弃后一种思想的总结和积累,肩负起前一种思想的使命和义务。倒翻全部人类历史并随之考察人类之思想史,两种思想成果两类思想家交替产生此起彼伏。就个人而言,例外是有的。但总体而言,思想家们历代产生的状况大抵如此。这就是为什么,相对于中国人,被历代尊崇为正统的或主流的思想,一向是孔孟之道,而非老庄的意识形态。因为孔孟作为思想家,其思想的构成中,议政的内容占据非常重要的部分,而且为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总结了颇多的积极的经验。孔孟之后,凡二百余代帝王,无不从中大获裨益。改朝换代的频繁,使帝王们和知识者们,每每同样虔诚地从中祈取达到贤政的良方。而老庄的意识形态,则侧重于阐释人文的思想和人生的智慧。人文的思想一旦遭遇统治黑暗的朝代,难推广也。人生的智慧一旦遭遇丑陋横行的社会现状,难倡导也。于是在中国,两种思想之间,亦即在由于统治兴衰而改朝换代的历史断裂处,便油然生出第三种思想——消极遁世的思想及其代表人物。而在西方相应地生出无政府主义及其代表人物。他们也都是思想家,因为其思想确曾影响过不少的人类。空想社会主义和革命社会主义,便是在资本主义矛盾尖锐的同样背景之下,从两个极端孕生出的思想现象。

但是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奠定了最伟大的文明基石,那就是民主。此前实行了民主制的国家,其民主的至高权威更加巩固,更加成熟。此前没实行过的,渐次接受之。我们考察民主之对于人类文明进步的伟大意义,无论你从各个角度指责出它有多少不尽如人意处,你都不能不承认,它比此前的任何一种国家模式都好得多。而且,无论人类的政治思想发挥多么浪漫的想象,都不能想象出比它更好的另外任何一种国家模式。起码目前是这样。

民主不只使国家模式寻找到了最好的实践途径,而且,更重要的是,使人类思想的文明程度和水平,一下子跃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类的思想一旦达到这样的高度,就再也不会降低下去了。民主的产生,在人类思想史中是里程碑,是丰碑。此碑一立,一切政治思想家的角色,几乎便全没了存在的意义。一切政治思想家还能有所作为的,无非是利用思想的能量,为之服务,使之更完善更成熟罢了。民主是人类政治思想之树上最终结出的唯一的正果。它结晶了此前人类全部的政治思想的营养和价值。

是的,我认为,在一切民主国家中,不再能产生所谓政治思想家了。民主使人类的全部政治思想画上了休止符。在目前还没有实行民主的国家中,也不再能产生什么政治思想家了。因为如果他拒绝之,他岂配妄称思想家?若表示接受,那么又将发现,许许多多的人比他更欢迎之。故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在没有民主的地方传播民主罢了。而这却只能使他被公认为民主思想的传播者。他据此还不能要求人们视他为思想家。这就是为什么,从本世纪后期开始,在一些民主相对成熟的国家里,老庄哲学的成就似乎渐渐被认为高于孔孟之道的——原因。民主二字,抵消了全部孔孟之道中政治思想最积极的那一部分价值。而老庄哲学中人文的思想和人生的智慧,大受青睐。在民主制度之下,人类的思想成果,目前似乎也只有朝人文的范畴、人生的方面或文化艺术的教育的方面去繁荣。但,这种繁荣之下,似乎也就只能产生学者或学科思想家了……

编辑:等等,你的意思我有些不甚明白——你是否认为,学者与思想家是有重要区别的呢?为什么你又会这样认为呢?

梁晓声:不错,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区别的界限在他人看来也许是十分模糊的,甚至,特别强调之,也许是很煞有介事的。但我却坚持认为,区别不但是存在的,而且是分明的。举例来说吧,我们尊称陶行知先生是教育思想家,而不简称他为思想家,便等于限定了我们后人的公认前提——这一位思想家前辈的思想贡献,主要体现在教育方面。又比如纽曼,他被公认为英国的基督教思想家。很显然,这种公认也是有限定前提的。托尔斯泰则不但被公认为伟大的作家,而且被公认为道德思想家。对其同时是思想家的贡献,也是有明确限定的。但另外一些人物则不同,比如爱默生是美国的散文作家和诗人,奥古斯丁是宗教哲学家,柯勒律治是英国诗人,萧伯纳是剧作家,弥尔顿是诗人,更不要说本世纪声誉卓著的罗素了——他们留给我们后人的思想遗产,全都超越了他们的职业领域,从政治到经济到文化文艺到教育、历史、哲学、宗教,几乎无所不涉及,而且思想精粹具有相当长久的思想遗产价值。这样的一些杰出人物,他们的同代人及后人公认他们为思想家,一般是无需加什么学科限定的。

我认为全部人类,似乎也可以从思想方面分为四类——“思想着”的人、思想者、学者和思想家。几乎一切人都是“思想着”的人。因为思想之于头脑,是一种本能的,也可以说非常能动的活动。但绝大多数人一般情况之下只思想某些与切身存在紧密相关的事物。有些人的思想每每涉及这以外去,于是或可视为思想者。罗丹的雕塑《思想者》,乃是一个沉思着的裸体的男人。他在沉思什么呢?如果是到哪儿去弄身衣服穿,如果是下一顿饭到那儿去吃,那么雕塑似乎也可以命名为“一无所有”或“被弃的羔羊”之类是不是?但他所沉思的显然不是这些内容,故他不仅是在“思想着”,而且是思想者。思想至深刻,至卓越,于是便产生了某一领域的学者。学者而后,思想的触角超越某一领域,思想空间不但广大,而且又至深刻,至卓越——于是学者中诞生了我们通常公认的,不再限定学科和专业的思想家。他或她不需被强调为“××思想家”,而就是思想家。他头脑中产生的思想成果,是绝不受“××”学科或领域的局限的。

这样的思想家,放眼现在的中国,我没望到。估计以后也较难产生了。我前边将政治思想家与人文思想家分而论之,并不是要将他们对立起来。事实上,政治思想中既包含着人权思想、平等思想,当然也包含着很重要的一部分人文思想的精粹。民主不但结晶了人类几乎一切的政治思想成果,也解决了人类大部分的人文思想之探究。所剩的思想空间已相当有限。这也是近当代全世界都难以产生思想家的原因。科技依然在迅速发展,人类的思想却似乎处于半休眠状态。这并不意味着人类思想的萎缩,更不意味着懒惰。恰恰相反,而意味着一种难以再超越的成熟。认识到这一点,当然也就不必多么悲观。

综上所述,你将要编的这一本书,原拟之名不是叫《中国当代青年思想家自白》么?我真诚地建议你可否考虑改为《中国第三代学者自白》或《中国第三代学者心理历程》。依我想来,你所邀的诸位学者、教授,差不多都是我的同代人,不甚年轻了。但统称为中国的第三代,是比较确切的。他们又都是各自领域内,比如经济、法律、哲学、文艺理论方面的新锐思想代表人物、精英人物。他们的确都是优秀的、学术成就斐然的学者。其成功之路,也都各有曲折坎坷。我是很敬重他们的。我支持你出一本介绍他们,或由他们自己展现自己思想探索阶段的书。这是一件好事。书也将是一本值得许多人读的好书。

至于我,非是学者,只不过是一个“思想着”的人。由于职业的原因,偶尔作秀“思想者”。以我浅薄的学识,是断不可与他们相提并论的。故我若加盟此书,则意味着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了,也必是会遭到耻笑的。即或别人宽厚看待,我自己也会羞惭不已。我辜负厚爱,实在抱歉了。但我一定会是这一本书出版后的热心读者。而且,倘有心得,一定发表了与此书另外的读者们交流……

品牌:青岛出版社
上架时间:2020-05-12 17:26:30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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