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世客

“你不必入京，自南而行，距京城外十余里处有一隐秘住宅，护送至那里安顿下即可。”

黑衣男子闻言一惊，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小姐不可，此行入京，危机四伏，且不论京中江湖中各方势力，你身边围着的，全是玄月门弟子，怎好行事？万一有半点差池，谁人护你？”

女子同样翻身下马，衣袂翻飞，将黑衣男子扶起：“清默，你听我说，母亲容不得半点差池，所以你务必护她周全。”

说罢顿了顿，“你知道的，我只信任你。”

黑衣男子抬头望向面前女子，白底烫金的衣袂随风翻飞，神情坚毅而淡漠，精致的小脸上削瘦得连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比小时候要美。

现在的小姐，看起来圣洁而遥远。

女子见黑衣男子纹丝不动，转身负手而立，“此行我的目的之一与玄月门的目的一致，带来的这些玄月门弟子不敢不听我号令。”

“至于另一个目的，按照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不会危害到玄月门的利益和安危，身为他们的圣女，玄月门在京城明处暗处安排的人应该也不会阻我。”说罢转身，直视着清默，不肯退让半步。

黑衣男子终于后退半步，郑重拱手道：“清默遵命！”

她看清默站着不动，还想要说什么的样子，赶紧一撩衣袍，白底镶金纹的衣袂随风而动，翻身上马，冲身后的清默拜拜手，一只手戴上银边镂花面具。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一定会护好自己的！”

清默见她这个样子，又是气结又是好笑，小姐生怕他啰嗦。

清默目送小姐策马回到玄月门众弟子队群中，黄昏夕阳洒下的金辉照在她身上，与她衣袂上的白底金纹交织在一起，真的很好看。

只有她还愿意在他和夫人面前流露出一点从前小孩子的娇憨模样时，他才会无比庆幸得自己当年没有悲愤之下引咎自裁。

突然想起来就快月末了，运内力于声：“小姐，快月末了，自己千万注意保暖好，按时喝药！”

白衣女子扬声：“我会的。”

直到白衣女子率领一众玄门门弟子疾驰消失在清默的视野里，他方才转身坐在马车前面，往南而去，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石块和土坑，尽可能地减少马车颠簸。

一路快马加鞭入京，别说是她，小时候不肯好好儿练武，底子又差，就连玄月门随行的众弟子，都有些吃不消。

到了京城驿站，专门负责接待她们一行人的官员，将她们引到安排的院子，一一安顿好。

待到官员离去后，柳墨妍随即派两名负责情报的弟子去和京城中的暗探交接，取回萧王府的信息，另一名负责打探皇宫异动以及寻找薄弱之处。

萧王府，乃开国大将萧集的封府，当年追随当今皇帝一同打下如今这万里山河，掀开新的历史篇章。

因萧集战功赫赫，又与皇帝当年是一起战沙场、喝烈酒、定天下的好兄弟，遂皇帝封之为异姓王爷，萧王爷。

只可惜英雄命途多舛，多年前一大批黑衣人夜色上门，烧杀屠尽萧王府满门。

皇帝震怒，下令厚葬彻查，以慰萧王府满门。

皇帝回到宫中，却见三小儿在御花园中相携而耍，一个是自己的二皇子贺启月，一个是曾经的部下遗孤，流昭郡主罗星映，另一个居然是萧家独子萧凉。

皇帝见三小儿大喜，从此视萧家独子萧凉如己出，流昭郡主的教养、吃穿用度更甚前朝公主。

一个时辰过去，派出去的一名情报弟子已归，将萧王府的详细信息尽数呈报。

柳墨妍望着眼前弟子一丝不苟地跪在她面前，弟子一开一合的嘴渐渐有些模糊了，好像许多年前她也干过这种事，那时候站在她面前的是折衣，折衣故意急她，说一段停一段，急得她又是挠她，又是“好折衣，你快告诉我吧”地告饶。

其实也没有很多年前，也就三年前，可她怎么有种已经过去了半生的感觉。

她想从这弟子嘴中听到一些新的情报，比如萧王府近年来的守卫如何，何时防卫最薄弱，新添了哪些高手，机密重要的物品藏于何处，这些她当年疏于了解的。

面前的弟子看见圣女似有不耐，圣洁气度中自带杀伐。

不由得回想起一年前圣女刚从暗场闯出时的场景，遍地断肢残骨，圣女唇瓣粘着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鲜红血迹，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玄月门的暗门百年甚至都开不了一次，上一次暗门开还是两百年前，那位门主天赋异禀，两年内内闯出暗门，带领玄月门走向辉煌。

而如今这位圣女，历时两年多，闯出暗门后，众长老正犯愁，她一介女流，虽是圣女之后，但毕竟从小不是玄月门培养出来的，甚至当初将她丢进暗门之中，各个逃生之门皆关，逼得她只能闯过暗门，才能出来。

众长老本就是带着惩罚性质地将她丢人暗门，根本没想过她居然会闯出暗门。

所以这门主之位，交到她手上怕要酿出祸患。

半月后她稍稍休整完，自己居然主动到议事堂，说自己作为圣女之后，拥有圣女的血脉，能够再次培育出豆月莲。

此言一出，四座皆震惊。

豆月莲，本门派圣品。甚至是江湖中，只要豆月莲出世，那便是武林动乱，甚至有可能争抢得血流成河。

只有玄月门的圣女以血脉之力，方才可能培炼出豆月莲。

这也是玄月门在江湖地位中举足若轻的重要缘故。

豆月莲，大小如豆，月光下莹润如玉，服用可活死人生白骨，若碾磨入药，可救数百人。病入膏肓者，毒入肺腑者，伤及心脉者，皆不在话下。

她抛出此言后，相当于是自愿任玄月门圣女，众长老皆震惊之余，松了一口气，连忙应承。

更何况，她还会以血脉之力培炼豆月莲。

将近二十年前，她的娘亲就曾炼出豆月莲过，但当时天下烽火四起，也没有人相信圣女真的能炼出豆月莲，故圣池看护不严。

结果那日圣池光芒大盛，本门弟子见异状皆奔赴圣池，结果等赶到是，一地狼藉，圣池被毁，圣女与豆月莲皆不知所踪。

半月余后，圣女才传信回门派，豆月莲出世当日被贼人所盗，她入世追查。

柳墨妍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想来也是，萧王府外松内紧，这她当年就知道了的，估计这一般弟子是查不到什么紧要情报。

看来她得亲自夜探萧王府一趟，宜早不宜迟。

跪在地上的弟子听得圣女不满意地敲了敲桌子，吓得浑身一抖。

突然圣女站起来，骇得他心脏骤停，只听见留下一句话“继续盯紧皇宫”，人已踏步而出，余下白衣金边的残影，芳香满室。

夜色无边，整个京城辉灿的灯火才刚刚散去不久，街市上由入夜的人声鼎沸，渐渐寂静歇息。

换了一身夜行衣，柳墨妍一路跃檐跳瓦，悄无声息地赶往今夜的目的地，萧王府。

萧王府府邸着实不小，便是这府邸围墙都堪比皇宫高度，她如猫一般轻跃而上，微蹲于墙头上查看府内情况。

萧王府外松内紧，这她当年就知道了的，可看眼前这情形，加上那些她感受到的在暗处的气息，府内布防比当年折衣描述的竟还要严上好几分。

是京中有异，还是萧凉准备有大的动作？

无论如何，她此行来京行动不容有误，其余暂时先保持观望。

等了半响，她望准一个难逢的空档飘身而下，落地后迅速藏身于一堵假山侧。

这堵假山面东的这一侧，是此处暗卫的视线盲区，她只需躲过明面上安排在此处的巡逻守卫即可。

扭身屏息寻向院南，藏身于院门柱前。

按照她观察府中布防疏密来看，此处应该就是萧凉存放重要之物的地方。

想来不是卧房，就是书房之类的地方。

不再多等，悄然推门而入，一边谨慎观察屋内情况，一边反手关门。

屋内漆黑，竟是连窗户都用的是特制窗纸，透不进半丝皎皎月光。

暗场两年多不分日夜的生死挣扎，已经让她养成了恐怖如斯的感知能力。

但是此处她感觉不到任何危险。

她武功底子不好，但自暗场出来后，她在圣池培炼豆月莲，内力提升极快。尽管在圣池中待的时日不长，但她的内力境界也已经是当世罕见。

所以她的轻功当真是到了可以出入这世间任何严守之地如出入无人之境的程度。

自出玄月门入京城这一路来，她已经习惯根据感知到的气息判断周遭人物的强弱，从未有误。

她闭了闭眼，心道“不会这么背吧！”

虽然自知自己的内力用了特殊的法子，提升极快，当世几乎没有人可以与她硬拼内力。

但是，这里，是他的府邸。

万一就是这么背呢？

心中念头刚一闪而过，一道寒芒就破风而来，杀意凛然。

急速后仰翻身，手中长剑于胸前挥飞寒芒，腰部发力稳住身形。

她面色苍白，脚尖点地，转身破门飞出。

这么背，刚好摸到他寝房来了，看来从萧王府找线索这条路行不通，只能从皇宫入手了。

只希望他千万不要追出来，不然今日难以全身而退。

毕竟，他当年也都不曾对她有半分手软的时候。

她瞬息便掠出萧王府，惊动府中暗卫，此时却顾不得隐声匿迹了，只求离了他的地界。

此时京城街上寒蝉残柳，百家灯灭，正是沉睡时。

安静得她无法忽视那始终紧跟在她身后的剑破风之声。

他，还是追出来了。

无奈骤然停下，飘身落于脚下屋檐，转身拔剑以待。

打就打，怕你不成，她这几年又不是没有长进。

剑芒至，风起，长街落叶纷飞，颇有些鲜衣怒马马蹄急，溅起长安满街花的意思。

但她知道，他的招，从来都是杀招，没有半点虚意。

凝神聚力挡回剑芒，手运内力带剑，挽开几朵剑花，人已至。

玄衣动，剑光闪，转瞬两人已在屋檐上进退几个来回。

一招毕，柳墨妍飞驰后退而立，望向面前的这个人。

月洒屋檐，玄衣翻飞，衣襟微敞，墨发半散，月下流华。

长着一张鲜衣怒马恣意少年的俊美面庞，一双黑眸却是清冷非常。

时隔这么久，再次看到这张脸，她还是会想起那年长街灯会上，那个眼眸中盈润着温柔的少年侠客，递给她花灯时的意气风发模样。

收回心绪，如今她早也不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天地无畏的小姑娘了。

他不等她再次出招，起手再挥剑向着她胸前而来，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她情急之下，迸发内力，想要弹开他的剑。只可惜只让他剑势稍缓。

剑入血肉，肩胛剧痛。

他拔剑而出，立于她面前。

柳墨妍缓缓地抬手捂住伤口，鲜血却从她的指缝溢出，滴滴聚流成细流，滴落屋檐。

月光再洁白柔和，也奈何不得这屋檐上的污血，只能将月辉铺满这月下而立的二人，满城同辉。

两人对立而视，她依旧望不到他那双眸子里除了清冷之外的其它感情。

一剑未毙命，就是他本来就没打算杀她。

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提着长剑，收回目光，转身脚点屋檐，飞身隐入夜色深处。

徒留一地残血与月光，还有难得面露一丝疑惑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