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虎

福祉镇外约五里处，有一座山，名为常青山。

这里，距离那“扼天下咽喉”的天下第一城——重阳城，只有约莫二十里。

清晨，初升的太阳将常青山上的树枝染成了金黄，山上缭绕着薄薄的雾气，在树林空隙间缓慢穿行。

林间小道上，依稀可见一名约莫十六岁的妙龄少女，漫步其中。她身着鹅黄色衣裙，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上，扎着条粗长的马尾，此刻伴随着主人轻快的脚步，随风摇曳，少女口中，哼唱着一首镇上孩童间广为流传的有趣童谣。

在那少女身后，跟着两位岁数与她相仿的少年，只是有一个，离得稍远了些。

离她最近的那位少年五官端正，一张清秀的面容上，此时却显得十分无精打采。

少年背后背着个竹篓，手里握着两根长长的竹制鱼竿，一路上哈欠连连，却仍是不忘抬头仔细打量着前方少女俏丽的背影。

走在最后的那个少年，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手里边捧着本封皮破旧、页面泛黄的书籍，不知疲倦地阅读着那看过一遍又一遍的文字，不修边幅的样子，像极了书呆子。

山风掠过，书呆子体虚，鼻尖一痒，不禁打了个喷嚏，随即抬眼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落下如此之远，下意识地加快步伐，目光却仍被牢牢的吸附在了书本之上。

还没迈开多少步路，他就被从侧面丛林间延伸而出的树根绊倒，屁股朝天，摔了个狗吃屎。

前头的少年忽然听到身后声响，回头一看，入眼便瞧见了那书呆子摔倒在地的狼狈模样，于是笑问道：“林悟，你咋了，什么事把你激动成这样？”

走在最前头的少女缓缓转过身来，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眼眸晶莹明澈，她朱唇轻启，声音清澈动听，对着眼前的少年说道：“陈羽书，你是不是欺负我弟弟了？”

背着竹篓的陈羽书一听，苦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说道：“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怎敢在您林慧大小姐面前欺负人。”

只见名叫林慧的少女，双手叉腰，轻蹙眉头，做足了架势，冷笑道：“哼！我弟弟脾气好到没边，就算你偷偷欺负他，他也不会说出来，这么好捏的柿子，你会忍得住？”

陈羽书望着眼前咄咄逼人的俏丽少女，本就迟钝的他，正琢磨着如何反驳，一缕阳光悄悄穿过树枝，洒了下来，好巧不巧的躺在了少女那张精致的脸庞上，她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也许是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陈羽书突然觉得这个平常老是喜欢和自己斗嘴的林慧，与往日大有不同。

他的目光，似长出了尾巴，被眼前的少女死死拽着。

林慧忽然被这样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心里有些发毛，浑身都不自在。

“看看看，看够了没啊，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还不快点把我弟弟扶起来。”

陈羽书惊醒，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转身一看，这林悟竟然还躺在刚刚摔倒的地方，依旧饶有兴致地翻看着书。

这等滑稽光景，可着实把陈羽书逗乐了。

陈羽书走到林悟旁边，蹲了下来，在他耳边打趣道：“林悟，你再不起来，我就要被你姐骂死了。”

林悟闻声，这才抬头，双目呆滞，表情憨厚地对着他傻笑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林慧走了过来，也不嫌脏，伸手就要帮弟弟掸去身上的灰尘，林悟见状，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连退数步，急忙摆手，自己埋头打理了起来。

林慧觉得有些尴尬，瞥了一眼陈羽书，没来由的威胁了他一句：“今天要是再钓不到鱼，有你好看的！”

陈羽书也不顶嘴，满脸无奈的叹了口气。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便来到了一条河边，陈羽书望着清澈的河水，肆意呼吸着周围怡人的空气，林慧则站在一旁，摊开双手，一脸惬意地对着潺潺的流水伸了个懒腰。

又是一道美景，然而陈羽书这一次却装模做样的将头转到另一边去。

林悟并不在两人旁边，三人刚到此处，他便把书合上，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随即跑到一边去，开始不停扫视着四周，忽然瞅见一只雌螳螂在啃食自己的伴侣，竟起了性质，慢慢靠了过去。

“林悟这小子估计又跑去看那些恶心的虫子了。”陈羽书口中喃喃道，随即寻了一块较为合适的地方坐了下来，将后背的竹篓放下后，又从里面拿出了一瓶鱼饵，娴熟地将鱼饵套在了两根竹制鱼竿的鱼钩上，再将其中一根鱼竿分给身旁林慧。

林慧伸手接过鱼竿，缓缓坐了下来，对陈羽书说道：“我弟弟平常老是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每次看还都刻意躲到一个没人找得到他的地方。就在两天前，他竟然又不见了，害得我和我爹还有老管家找了大半天，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他，你猜他当时躲哪去了？”

“躲哪了？”陈羽书问道。

林慧正色道：“茅房的一处角落里。”

“啊，这么臭的地方都呆得下去？”陈羽书不免有些难以置信，可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没什么了。

这也难怪，因为如果换做其他人肯定是不会这么做的，可陈羽书一回想起林悟方才那一副傻头傻脑的模样，顿时又觉得合理了许多。

福祉镇是一个规模中等的镇子，陈羽书与林慧从小在同一所私塾念书，因此相识。

陈羽书的母亲在镇上经营着一所客栈，名为“尚儒客栈”，平日里生意红火，伙计也都招了两三个，他的日子自然也因此要比一般同龄人滋润不少。

而林慧的来头较大，她是当今福祉镇镇长的独生女，全家上下对她疼爱有加，什么都由着她来。

可能是因为父亲疏于管教的缘故，林慧从小就在同龄人中拉帮结派，在一群孩子里边称王称霸。她仗着自己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总是喜欢给别人乱出主意，因此也惹出过不少麻烦。

不过有一点，她对任何人都十分友好，平易近人，交友也较为广泛，其中关系最好的就是这个陈羽书，只因这小子实在太好作弄，总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确实是和林悟属于同类人，尽管他不自知。

这两人加一块，着实为林慧的生活平添了不少乐趣。

而林悟的身世就是一个谜了，陈羽书十年前在林慧口中得知，一天夜里，镇长不知从哪带回来个野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

林慧不怕生，好奇心又重，凑上去接连问了林悟好几个问题，但对方始终傻愣愣的看着自己，也不出声，到后来才发现是个哑巴。

镇长为人清廉，夫人早逝，自己没有儿子，又不愿再娶，见他如此可怜，就好心把他留下来收做义子。

陈羽书从小喜欢林慧，平常只要闲着没事就会往镇长家里跑，镇长喜好收藏字画，恰好陈羽书喜欢画画，所以几乎每次去都会借上几幅用以临摹，当年也时不时与林悟接触，只是这日子一久，就越觉着这个林悟的性子确实古怪，跟其他的同龄人大不相同，宁愿整天端着一本书躲在房里，也不愿与人玩耍，也正因他总是如此，林慧经常作弄他，将他心爱的书擅自藏起。

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找不到书而焦头烂额的模样，林慧不仅不感到愧疚，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陈羽书脑子里开始渐渐萌生睡意，他用手托着下巴，想悄悄打个盹，耳边却传来了林慧银铃般的声音。

“羽书，你将来想做什么？”

陈羽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也没有做太多考虑，直接回道：“我？我将来应该是成为一名画家吧，实在不行，读几年书，然后去重阳城博个功名当个官，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似乎是意料之内，林慧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这倒也不错，这种事你只需稍稍努力，早晚会实现的。”

听到梦中少女的鼓励，陈羽书望着林慧的目光隐隐透着一股柔情，他轻声道：“你呢，你想干什么？”

林慧迟疑了一会儿，微微抬头，望向远方的眼神中充满着数不清的期待与幻想。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大侠，成为武功第一的大侠！”

“大侠？我以为你长大了以后会弄个文官当当，没想到居然是大侠，你这么聪明，博学多才，怎么会想当大侠？”

林慧的回答让陈羽书感到很是诧异，他望着林慧的侧脸，眼神渐渐开始有些复杂。

林慧答非所问：“我问你，侠是什么？”

“行侠仗义？”

“不错，但最重要的，是难以想象的精彩，去考个功名博得一官半职，一生清廉或是贪尽世间财宝？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拜入江湖中的名门大派，习得绝世武功，周游四海，行侠仗义，我要成为受万人敬仰的存在！”

林慧的血液里竟是承载着如此的豪情壮志，言语中那股自信与坚决，此时更是溢于言表。

可这句话，却化作一道炽热的光，穿透进陈羽书的身体，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灼伤的痕迹。

“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从小要强，又这么聪明，大人们对你都是赞赏有加，而我是个井底之蛙，始终安于现状，没有人会对我抱以太大期望，包括我自己，但我还是希望将来能够……”陈羽书如鲠在喉，他低下头来，痴痴的凝望着河面上林慧的倒影。

陈羽书起初内心欢喜，是因为今日林慧主动与他聊起了将来之事，最后跌入深谷，是因为今时今日的林慧与自己仿佛隔着一道看不清的墙，也许不止一道。

陈羽书对江湖丝毫不了解，他想永远做个普通人，与林慧相守一生，不惑之年，能够结识几位志同道合的同伴，与他们整日饮酒作画，畅谈天地，或游历四方，快意人生，也许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了。

林慧还在畅想着多年以后的美好，她渐渐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两人没有继续再聊下去，一段沉默过后，陈羽书转头望向了远处的林悟，眉头一皱，好像想到了什么，主动问道：“他以前不是从来不肯出来玩的吗，为何今日跑了出来？”

林慧回过神来，想了一下，也问了句：“今日镇上好像来了不少江湖中人，你今早出门前没有察觉到吗？”

陈羽书在脑海中简单回忆了一下，然后说道：“今日一大早客栈里来了不少生面孔，其中有三个身穿道袍的青年剑客，好像在打听什么事情。”

林慧闻言，挑起了一撇弯眉，说道：“我家今天也来了个人，听我爹说，好像叫什么……破衣道人。”

话匣子打开了，陈羽书却有些懵了，接着问道：“破衣道人？这是什么人，怎么取了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林慧将手肘抵在自己的大腿上，拖着腮帮子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人如其名，衣服破破烂烂，听我爹说是个修道之人，我是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一来便要找我爹，说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但林慧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接着说道：“平常从来没有过的，修道之人竟然会跑来我家里，居然还有重要的事情，难道说，是镇上的人惹事了？”

林慧想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平日里来福祉镇的大多都是些去往重阳城做生意的商人，又或者是上那边赶考的读书人，舟车劳顿，选择在此投宿一晚，至于那些江湖中人，倒也常见，大多是途经此处，解决一下温饱，便匆匆离去了。

福祉镇上的居民生活基本上衣食无忧，每家每户都是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的老实人，平常连个吵架的都很难见到，又怎会有人招惹到这些江湖中人。

陈羽书看了一眼林慧疑惑的神情，轻咳了两声，说道：“不会的，我们福祉镇，这么多年没出过啥事情，有也是喜事，谁叫我们这边风水好呢。”

“我弟今天也是奇怪，看到那个道士的时候表情特别古怪，我当时急着出门，没有详细打听那人的来历，跟我爹说了一声就走了，当到你家客栈门口的时候，居然才发现他跟在后面，可把我给吓了一跳。”林慧无奈地笑出了声。

两人就这么饶有兴致地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河面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一直平静无比的水面忽然泛起了道道涟漪，林慧与陈羽书见状，不由得紧张起来，两人几乎同时摒住了呼吸。

就在河中的鱼儿即将咬钩的时候，变故陡生，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林悟神色慌张，张大着嘴，火急火燎地朝他们二人狂奔而来。

“林悟，发生什么事了？干嘛这么着急。”

面对陈羽书的询问，林悟只能不停用动作来作出回应。

他急切地用手指着前方不远处，陈羽书与林慧站起身来，抬眼望去，尽头处，有一道人影赫然躺在河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