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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梦

温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回到了人生的起点。

每年秋天,村里的孩子三五成群,划船去摸鱼,摘莲蓬或是采荷花,下雨也不怕,反倒比晴天还要快活。

温彦也是这里头的一个,他的脑子里装不下诗书文章,更不担忧家国天下,只惦记着哪片山坡草更绿,花更香,哪条河鱼更多。

谁教他只有六岁呢?

可七岁的温彦再不想下河。

那个年迈的生影,破旧的小学堂,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他出生在杭州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老夫子给他起名“彦”,父母也许希望他做个有学问的人。

七岁那年,他成了孤儿。百年不遇的水灾导致颗粒无收,父母饿死,他万幸被老夫子收留,才有了安身之所,此后他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都离不开村中众人的关心照拂。

老夫子须发皆白,和蔼可亲,教他为人,为学,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启蒙老师。他年幼失去双亲,每每自觉命运不公,伤心流泪的时候,老夫子总是笑眯眯的对他说:

“孩子,你不要难过,从今往后,温家村里的叔叔阿姨都是你的父母,所有的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有这么多人会一起爱你,你呀,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失去的无法挽回,拥有的就在身边,老夫子教会他感激,和珍惜。

村里的学堂已经很旧了,夫子在前院教书,后院除了有几间房舍供人居住外,还有一座小花园。

老夫子带着他住在后院,闲暇之时便带他去小花园中散步,他乍看到花园中有两座坟墓,心里想起死去的双亲,只觉得又伤心又害怕。

夫子摸着他的头安慰道:

“别怕,这两位都是受人尊敬的人。”

温彦怯生生的问:“可是他们怎么会埋在这里?”

老夫子笑道:“这呀,就和学堂有关了。咱们的这座学堂啊,最初是一个叫郑南星女子开办的。这女子出身名门,二八年华……”

那一段尘封的往事被老夫子娓娓道来,如同一段动人的传说。

当年皇帝荒淫无道,沉迷声色,国力衰弱,国内暴乱四起,边境战乱频繁,郑国公心灰意冷,辞官隐居,再不问政事。国公之女郑南星,女扮男装,来到温家村开办学堂,此举福泽后世,百余年来温家村人皆能识文断字,知事明礼。

但郑南星办学不久,流窜的叛军挟持了她,妄图逼迫郑国公出面,借用郑国公的名号起兵,另立政权,然而当时皇帝虽然昏庸,太子却颇有才能,带兵亲征平定了战乱,国家刚刚恢复安定,郑南星舍生取义,当众自刎。

“她后来被埋在这里吗?那另一个人是谁?”

老夫子捋着胡须,娓娓道来:

“村民们将郑姑娘葬在学堂花园中,半月后有一男子骑马来寻她,那男子身披铠甲,像从战场上奔来的一般,这男子名叫叶珏,他二人原本约定在此相见,叶公子日夜兼程赶来,不想……”

“这里还埋着他?”

“嗯。”

“叶珏重开学堂,终身未娶。”老夫子感慨的说,“这学堂已经盖了一百多年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如今我也老了。”

夫子收留他教导他二十年,那些宁静的岁月如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忽然有一天老夫子对他说:

“孩子,你该去更远的地方。”

温彦明白夫子的意思,每个读书人都有的梦他也有。

可是朝堂和君王是那样遥不可及,每每午夜梦回,醒了却遍体生凉。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恐惧什么。

在那个杨柳依依的日子,少年温彦受人举荐被召入京,出身寒门的少年才子一朝受到皇帝赏识,文采风流,春风得意,成了天下读书人羡慕的对象。

京都繁华富贵,王侯公子诗酒唱和,美人作伴,好不热闹。

他整日周旋于王群贵族之间,不过三五月就厌倦了。

纵然才华过人又如何?受帝王赏识又如何?

还不是整日吟诗作赋供人赏玩,看人脸色。

夜里横竖睡不着,他披了衣裳在院子里漫步,月被遮在云里,忽明忽暗让人看不真切,周围静悄悄的,院子里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温彦的居所位置偏远,他了大门,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望见前面有片林子,倒叫他倍感亲切。

略靠近一些,忽然听得有人高声问:“是谁?”

有人?

温彦不敢出声,那人自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却是一个年轻的公子。

那公子见了他很是惊讶:“温大人怎么在这?”

温彦见他认识自己,心里便知他是个豪门权贵,只是虽然面熟,一时间也想不起是谁。

“敢问公子是?”

那年轻公子见温彦不记得他,轻笑:“好记性,满京城的权贵都叫温大人认了个遍,记不得我也没什么。”

他这话里带刺,一般人听了都不舒服,可是温彦自幼长于乡村性情随和,是开惯了玩笑的,因此听到这话反而亲切。

“岂敢岂敢,京城权贵虽多,都是过眼的烟云,我眼里只有填词作诗,除了公子面熟,其他一个也认不得了。”

那公子听了哈哈笑起来,走进与他攀谈:“好啊,原来是我错看了你,往日只知道你文采不凡,却不知你的人品才最难得!”

二人在树林子里聊了半宿,温彦才知道这个公子姓李名轩,看上去不苟言笑,其实外冷内热,倒很真诚爽快。

从此二人彼此引为至交好友,一同拜入李相门下,温彦扶摇直上成了丞相门生,一时间声名鹊起,太平日子过了整整两年。

然而朝堂之上看起一派和谐,其实暗潮汹涌,李家和杜家世代为官,彼此明争暗斗。

这事温彦后来才知道,但毕竟两家势力之大遍布官场,若想入仕途,不依附任何一方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在官场之中独善其身,从来都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以后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难题在等着他呢。

这一日下了朝,李轩来找温彦喝茶,人来了,盯着茶看了半晌,端起又放下,一口也没喝。

温彦感到好笑极了:“你怎么了,茶是放着看的吗?”

李轩却正色道:“有一件正事。”

温彦见他神情严肃,放下手中的茶端坐:“你说吧。”

“老师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你。”

温彦一愣,随即很快就明白了李轩的言下之意。

老师对他抱有厚望,如果答应这门婚事,他日后平步青云也不算难事,可是如果不答应——

除非他一辈子不打算娶妻了。

温彦沉默良久,问:“是老师让你告诉我的?”

李轩摇摇头:“我表妹今年十六岁,你见过的,已经有人家来求亲了,可是老师一口回绝了。”

“还有呢?”

“还有?”李轩上下打量他一阵,笑道,“你长的貌美如花,我表妹看上你了。”

温彦失笑:“看来你很嫉妒。”

李轩问:“怎么说,你同不同意?”

温彦挑了挑眉,随口答到:“可能老师亲口问我,我才知道答案吧。”

——

绵绵细雨模糊了满眼的繁华,不少行人匆匆跑过,躲避这突然到访的甘霖。

温彦靠在酒楼的屋檐下,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细雨如似,倒有几分缠绵的意味。

思绪缥缈之间,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位公子,若不嫌弃,我这把伞给你。”

温彦回眸望去,石阶上青花缎裙的少女举着油纸伞,卓然而立,双眸如点点星子。

他笑着应了声,接过油纸伞,似乎嗅到了八月的荷香。

少女同样笑而不语,坐了马车渐渐远去。

等温彦回到家中,李轩已经等了他整整半日。

见他回来了,李轩皱着眉问:“外面下着雨,你跑哪儿去了?你不是没带伞?”

温彦喝一口茶,点头,“伞是别人送的。”

“我有事告诉你。”李轩道,“老师不是顽固不化的人,你不娶我表妹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就当这事没提过。”

温彦听了他的话,顿了顿,说:“李兄,我向杜大人提亲了。”

李轩咬着牙问:“你,你回绝老师是因为杜家小姐?”

“当时不是的。”

“那你?”

“可现在是了。”

版权: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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