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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邦危生乱世,提剑询天意

烈日当空,南阳官道两侧尽是饿毙的尸体,热风鼓荡,卷起沙尘,将蝗虫、尸臭俱卷在一处,裹挟着人世间将死未死的呻吟与怨气冲天而去。便是这样的尘烟里,一个干瘪老头紧紧捏着半块麻面团颤巍巍的在官道边缓缓行着。突然地上有人伸出一只手来,猛力曳他手中的面团。老头已是饿得连眼皮都抬不起,不知怎地突然却生出一股大力死死捏着那面团不放。只见来抢他面团的是一名瘦得皮包骨头的黑汉子,干巴巴一副躯架,虽是趴在地上,但掩不住眼中疯狼一般的凶光。

黑汉子见老头死死抓住面团不放,张口便咬他小腿,老头吃不住痛,顿时仰倒在地上,那黑汉子伸手夺过面团,也不顾那面团酥脆如粉、竟是和着鲜血一口吞下,那老头见失了干粮,全身的劲力瞬间全无,瘫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念道:“洛阳……洛阳……”他只说了几句,两眼一黑,便已死了。

黑汉子瞧了瞧老头,着衣袖将脸上的血胡乱擦了,长叹了一口气,道:“洛阳……洛阳又怎的?还不是一样的大旱蝗灾?便是……便是洛阳有水有粮,可是给咱们吃的?”他抬头前望,欲要瞧见前路,但见尘烟漫天,又哪里见得尽头?他又叹了一口气,两手着力、在腐臭的尸体间缓缓爬行。他身后不远处,一名老婆婆一手拄着枯木棍,一手牵着小孙女,低声说道:“莫要看……莫要怕……”,见得小孙女实在是饿紧了,从怀里掏出一小把香灰土递给小孙女,小孙女接过香灰土,看了许久,闭着眼睛、无比艰难的咽入腹中。

二人身后,一个孕妇模样的尸身,如同风干的腊肉般,挂在一棵枯死多时的槐树上……

丝管,箜篌,琵琶响,歌舞美姬不停觞。若为神仙客,必登洛水楼。洛水之旁酒楼林立,最出众莫过“百步仙”,楼高五层,最上层专门招待洛阳权贵,登此楼北望洛阳城鳞次栉比,南观洛水浩浩汤汤,更兼得洛水出得美酒“醉断肠”,此楼堪称大汉第一名楼。

名楼不缺贵客,“百步仙”酒楼上百灯绽放,歌姬的浅吟轻唱不时被笑声打断。其中有一人嗓门奇高奇细,面上又是粉白无须,坐在正厅首席处大声笑道:“多谢诸位兄弟赏脸,来给蹇某庆贺,待得蹇某功成之时定然少不了诸位。”

有客道:“蹇将军太客气了,圣上生辰将近,适时洛水流花放灯乃是盛景,这洛水工事自是第一要务,时点不容差错。以下官愚见,满朝文武虽多,但除了将军您外、无人能担得此等大事。”此人乃是洛阳令,来客之中也不乏朝中权贵,却亦是齐口的附和称是,唯恐落了人后。此时正值后汉建宁二年,皇帝刘宏昏聩无能、重用宦官,这蹇硕乃是宦官“十常侍”之首,以太监之身居然能官封安国将军,掌管洛阳二十万禁军,此时听得众客吹嘘拍马,不由更是得意,嘿嘿的直发出细尖瘆人的笑声。众客正欢饮间,另有一客说道:“将军,工事甚大,仅从司隶之地征集民夫恐误了圣上生辰。听闻南阳、汝南有大批灾民涌向洛阳城外,不如征得这些灾民来修工事,既不耽误工期,又可节约开支,只需要给那些饿鬼日供一饭足矣。”

那蹇硕听了,拍手说好:“妙计,妙计,今日且饮酒,来日就按你说的办,来,美人填酒。”

灯影摇曳,美酒,玉盘连珠价往上填,丝竹声再起,酒不曾断肠,断肠人无酒。

此时寅时未到,夜色尚深,城南洛水之上,有四五只舫船泛舟于石桥之畔,洛河上春水溶溶,点点灯火倒映在水中,歌姬咿呀咿呀的唱腔如烟似絮。却听石桥南首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前有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人所处的院落甚小,方圆不过数间居室,朝北迎街大门上的朱漆因久旱而皲裂剥落,门顶正中悬着一块上等的檀木匾额,上书“蔡府”两个金漆大字。叹气这人便是这蔡府主人、当朝侍郎蔡邕。

又听“梆梆梆梆”四响,巡游经过的更夫有气无力的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更夫自二更起便见得蔡邕身着朝服立在府前,双手背在身后,明月朗照,但见他身影佝偻,不一时叹息。这蔡邕正值壮年,可两缤的头发早已斑白。更夫虽是不通国事,但素来受他接济,与他交好,也不顾士民有别,近得他身前,说道:“蔡老爷,时辰不早了,您先休息会儿,待到五更二点,小人再来报时,不敢误了老爷的上朝时辰。”蔡邕又是一声重叹,更夫不免抬头往他面上瞧去,但见他浓眉紧锁、眼窝深陷,双目布满血丝,心中顿生不忍。蔡邕见失他,稍稍一笑,缓缓道:“劳得老哥牵心了。”更夫听出他言语中的苦涩之意,方要开口劝慰,依稀听来院内妇人的呻吟声,但见蔡府老仆一颠一跛的边走边呼道:“老爷、老爷,夫人快生了!”蔡邕这才忧色稍转,说道:“老左,看看家里还剩多少米粮,取一些给这位老哥。”他顿了一顿,又吩咐那左姓老仆道:“你且在家照看夫人,再烧些热水,我去请那产婆。”

更夫心想:“现在天下大饥已久、蔡府哪还有余粮?……蔡老爷乃是朝廷上的大官,却是这般的穷困,只收留了一个跛足的老丐照管府院。他平日里常是拿了自己俸饷来救济咱们这些穷人,自己与夫人却过得凄苦。五年前,他那小女婵儿便是因夫人没有奶水而活活饿死的罢?幸亏是苍天有眼,又赐了子女与他,我若再是要了他的口粮,岂不是绝了老爷生路?”想到此处,更夫忙是拉住蔡邕,道:“蔡老爷,您在家陪着夫人,小人空有些蛮力,产婆由我去请罢。”蔡邕还要推辞,但见他一腔赤忱,而自己多日不得果腹、脚力早已虚浮,确实不如这更夫的健快,便抱拳谢道:“那有劳老哥了。”

此时蔡夫人的呼声忽急,当是这一阵疼得紧了,蔡邕急步进屋,但见居室内烛火摇曳,陈设也是极为简陋,进屋一面木简书墙,墙后只一木床、一书桌、一张坐席而已。木床上卧着一个无比消瘦的妇人,身上亦穿着普通的百姓桑衣,手肘处尚还打着补丁,但便是这样的衣着简朴、不加修饰,却仍是难掩她眉目间的丽色。蔡邕半坐到床边,轻拿住蔡夫人手来,夫妻二人相视而笑,耳间只听得那左老仆在厨房里烧火扳柴的噼噼啪啪声。

不多时,更夫已引了一名产婆赶到蔡府,那老仆也已将热水烧好,满满的打在屋内木盆中。那产婆来了后,蔡邕、老仆、更夫三人便退在屋门口守候。不知不觉间,天际已露微白,但听得夫人呼声连密,却始终不能生产,蔡庸心中烦躁无比,却听得院外街上由远及近的传来轰隆隆的行军声,蔡邕出院一瞧,但见一队铁甲兵士挺着长戟疾行而过,似是要从南门出城。蔡邕认得这队兵士的领头将军,姓曹名嵩,乃是大宦官曹腾的养子。他现今不过二十来岁,已是身居司隶校尉这等军中要职了。这曹嵩为人倒是豪爽敦厚,远不似其父曹腾那般阴险狡诈,但蔡邕一向以清流自居,又怎可与宦官子弟结交?故而他忧心这桩兵事,却迟迟不敢上前询问。那曹嵩见得蔡邕立在自家院前,倒是不以为然,于马背上抱拳笑道:“蔡先生,曹嵩今日有军务在身,不便下马行礼叙礼,还请多多包涵。待我那浑小子出世,曹某定会请蔡侍郎到府中以美酒赔罪!”

蔡邕自不是无礼之人,也抱拳回道:“曹将军太客气了。敢问将军这是去往何处啊?”曹嵩叹道:“方今旱蝗二灾扰民,圣上早已谕令了各处州司开仓放粮,孰料那些不肖刁民非但不体皇恩抚恤,反而信了妖人蛊惑,竟是结成叛匪滋扰荥阳、中牟等郡县,曹某虽是不才,但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这种臣子心也该有的,这便领军前往征讨。”蔡邕心中先是一惊、后是一怔——皇帝虽也令各州郡县开仓放粮,但世家官宦却借此机会中饱私囊,到得灾民手中已是寥寥无几,灾民无粮度日,终是酿成大变。那些宦官把持朝政,哪懂什么国事治理之道?今时今日,非但不知抚慰百姓,反是一味的剿杀镇压,这天下又如何能安定?他转念又想,自己久居朝堂之上,上不能劝圣除阉、下不能抚民安业,自责之心愈切,更是定下了决心,右手下意识的摸向怀中,那老仆眼尖,见蔡邕怀中似有凸出之物。光色朦胧,曹嵩见蔡邕不再答话,又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哈哈笑了一阵,道一声:“蔡先生,告辞了!”手中长剑在马股上一拍,胯下的骏马昂首长嘶,马蹄得得,追往前军去了。

曹嵩尚未走远,那更夫陡然惊呼道:“蔡老爷,已经五更了!”此时蔡夫人呼声更甚,显是临盆在即,蔡邕心中有万般的不舍,几番张口欲言,却是无法启口,只好将心一横,说道:“蔡某不能误了时辰,家中之事还请两位老哥暂且照看。”更夫、老仆忙道:“老爷说的哪里话。您快快去罢。”

蔡邕家中贫寒,不雇佣人、不养杂役、更无官轿俊马,加之挨饥已久,自是行走不速,待赶到温德殿时,朝中要员俱已在此守候听宣多时。这些要员之中大多为十常侍的子弟友戚,与蔡邕等清流素来不和,见面连官场的客套寒暄都免了,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唯有文官后首的王允、杨彪等人对蔡邕点头示意。

但听得后殿玉钟磬响,灵帝刘宏在蹇硕、张让两名太监的左拥右护下缓缓走上殿来,满朝文武百官当即跪拜在地,高声齐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待百官行过三叩九拜之礼,灵帝这才懒洋洋的说道:“众爱卿平身。”蔡邕抬起头来,却见日光直射入殿,照在面南朝北的金銮龙椅之上,好生的耀眼生辉,昔年高祖刘邦、孝武帝刘彻、光武帝刘秀坐于这金光之中实何等的神威凛然,传至了今日的子孙,却是一滩臃肿的肥肉塌坐龙椅之上,哪里还有得先祖的半点威光严仪?只听那灵帝长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众爱卿有事启奏,无事便退朝罢。”文武百官之中多为不学无术之徒,每日上朝面圣不过是走个过场,各个巴不得日日朝中无事,早些回府听歌押妓。而王允蔡邕等一干清流却是手执笏扳各个有事欲奏,但宦官们把持朝政已久,又怎能容他们奏事?那张让抢先说话道:“圣上连夜批阅奏折,一宿未眠,尔等做臣子的应当体恤君身,不干要的琐屑之事就不必劳烦圣上清听了!”

王允为人隐忍,遂是拉住蔡邕腰间,原想要他压住怒火,却是不小心摸到了蔡邕怀中的物事,自是大惊,一脸惶然的望向蔡邕,蔡邕只是苦苦一笑,方要上前启奏,却见右首武官末位中走出一名小将,约莫二十岁年纪,观他的衣冠品色,应该是校尉、典军之类的小职,但此人姓谁名谁蔡邕却是一无所知。

那小将叩首拜道:“圣上,微臣有事请奏!”张让显然也是认不得此人,原想喝声将他拒了,却是见王允等人一脸迷惑,便以为他是哪个官宦世家的子弟,遂是微微笑道:“殿下何人,有何事要奏?”那小将答道:“微臣孙坚,新领虎贲校尉一职,臣常思忠君报国,眼下暴民反乱,特来请命征讨!”在朝的清流党人不由心中暗赞,这孙坚年岁虽轻,但言语间凛然有一股虎虎威气,想我大汉无得战事已久,当朝的武将也多是贪生怕死,他还能主动请缨求战,在少年一辈中犹是难得。

灵帝只是“哦”了一声,扭头向蹇硕、张让二人问道:“两位爱卿,朕自登基以来,天下万民安居长乐,何来的暴民反乱?”张让满脸堆笑,答道:“回圣上,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山贼愚民罢了,小人心想圣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自有小人先行料理了,怎可引得圣上龙体挂牵?”他这一答将饥民暴乱之事只是浅浅带过,更是向灵帝大献忠心,显得自己体恤君心、忠贞不二。灵帝笑道:“亏得卿家劳心尽力了。”张让已知孙坚不是世家子弟,又引得灵帝责问自己,心中大为不快,又道:“圣上,大长秋曹腾之子曹嵩,勇猛果敢、治军有方,今日四更已是领兵出了城。正所谓皇恩浩荡、军威鼎盛,臣以为曹将军克日便将传来喜讯;至于这位孙将军嘛,于军中声名不盛,年轻人求功贪胜总是难免的。”

他浸淫官场多年,这段话前句将那曹嵩好生吹捧一番,后半句却是嘲笑孙坚是庶人出身,武勇不冠,只是靠贪功升迁得来的官位而已,将孙坚的一腔热诚贬得一无是处。孙坚心中气急,双目圆睁似要喷火,心头直想今日就算是血溅这温德殿上,也不枉为男儿本色,待要据理力争,武官之首却是站出二人。灵帝识得这二人正是那皇甫嵩、朱儁,他二人任左右中郎将,皆是忠臣名将之后,便问道:“两位将军又有何事要奏?”皇甫嵩情知当下不能正面与张让等宦官起了冲突,便是奏道:“圣上,听闻孙将军武勇过人,曹嵩将军领兵虽精,但贼兵势众,多一员虎将从旁助力也是好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天下太平,英烈之士在朝中难免缺那用武之地,待孙将军功成之后不如回归原籍,辅佐郡守,造福一方百姓。”灵帝见张让不做反对,便道:“准。”孙坚初时听得自己被贬回原籍长沙,怒气更甚,正欲向皇甫嵩发作,但转念间便想到,这分明是皇甫嵩袒护自己的好意——若非如此,张让等人怎会放过自己?到那时,自己报国不成却白白浪费一身男儿热血,不如暂且回长沙安身立命,待他日皇甫嵩等人诛灭了这干阉贼,再复归朝堂、为国捐躯也是不迟。想到此处,他轻叹了一声,向灵帝叩首拜道:“小将领命!”

皇甫嵩与朱儁见他退回原位,这才长松了一口气,却不料蔡邕自王允手中挣脱,奔在灵帝龙椅的台阶之下,也不说话、不住的以额头磕地。灵帝觉得甚为尴尬,向蹇硕使了个眼神,蹇硕当即会意,尖声尖气的问道:“蔡侍郎何事要行得如此的大礼?圣上英明,断断不可造次,你且速速道来。”

蔡邕又磕了三记响头,只听得青石地板砰砰作响,方才抬起头来,王允与他有同意之情,此刻见他脸色苍白、额顶青肿,心中不忍,摇头暗叹:“蔡邕啊蔡邕,枉你平日里饱读诗书,怎不知小不忍则乱大谋?方今阉贼势大,我等只能智取而不可力敌,你今日这般强谏,必要遭祸身死,于大事却是分毫无益。”蔡邕手指张让、蹇硕二宦,浩然说道:“圣上今日亲阉人、信外戚,疏贤臣而逐勇将,皆是被这帮阉贼所蔽。圣上,您可知天下蝗灾大旱已久,百姓为求活命不惜易子而食,这帮阉党不恤民情便是罢了,更是强征灾民围筑洛水仅做观景之用,这等贼子祸乱天下,若是不诛我这大汉万世基业如何可保?”灵帝闻言大怒,手拍龙椅,喝道:“蔡邕,你好大的胆子!”换做平日,蔡邕定然不敢如此顶撞刘宏,但今日他已是豁出生死,仍是说道:“圣上,你整日价藏在宫内,可曾睁眼看看,天下万民在身陷水火之中,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降下黑气漫于洛阳……罪臣今日夜观星相,却见星图紊乱,值日的功曹星君坠落纷飞,臣以八卦卜算,正正是天降异端、妖星乱世的凶兆,若今日圣上不肯除贼,这天罚降世自是无可幸免!”蔡邕越说越是激奋,却只见张让、蹇硕二人兀自冷笑,而灵帝更是无动于衷,心中气急,猛地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疾步刺向张让。

王允方才便已摸到了蔡邕藏在腰间的那把匕首,他与蔡邕结交已久,晓得他断然不是为了弑君而来,原以为他欲要在皇帝面前以血为谏、好劝得皇帝收心,故而没拦了他。此刻见得他却是刺向张让、蹇硕二人,心头先是一惊,旋即又想,若是蔡邕能一举刺死了这两个祸首,这朝纲重振说不定起了转机,他既是有了如此心思,便不欲上前阻那蔡邕。至于皇甫嵩朱儁等人所属的护殿禁军亦是怨恨阉贼已久,虽是做出架势,但却无一人肯上前来救人。那张让、蹇硕二人毕竟只是太监,有勾心之能、却无缚鸡之力,眼见便要被蔡邕刺死在殿上。

正当此时,大殿金殿轰隆隆的一阵巨响,一股黑气自天际间直冲而下,直砸出一处方圆丈许的大洞,那黑气似有灵性般将蔡邕腾腾卷住,往那大殿中央一摔。王允等人正要上前扶起蔡邕,却不料顷刻间大殿内狂风骤起,打在众人脸上生生作疼,众人只得以袖掩面,两耳中尽是呼呼的风声。待得风声渐小,众人方能勉强睁眼视物,却见天光已然漆黑一色,宫女连忙掌灯照明,烛火在渐微的异风中跳跃撩动,煞是诡异。

却听得灵帝一声惊呼,众人顺着他右手所指的方向看去,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见那黑气已然聚拢,盘绕在大殿正中的紫金龙柱上,黑气之首已是化为庞然一只蛟蛇的头颅,此刻正昂首直视着灵帝。这妖蛇的一双眼睛硕大无比,足有灯笼大小,猩红的瞳孔有如那旺烧的炉火一般。

灵帝被这妖物越瞧越是害怕,口中不住的惨叫,欲要起身逃了,却怎奈他早已吓得身疲脚软,哪里还能挪开龙椅半步?倒是朱儁临危不乱,指挥了一干御前侍卫将妖蛇团团围住,但众侍卫胆怯,竟无一人敢近前举枪挺刺,如此僵持之间黑气又化出半截身子来,众人这才看清这妖物身上遍布龙鳞,周身散发出一股抑人气魄的威压之气,端端是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只听这妖蛇陡然吐信、长啸不绝,引得众人耳中剧痛不已,那蔡邕受饥日久、方才又经黑气重重摔击,此时哪里受得住?鲜血登时从他双耳间渗出。那妖蛇灵性栩栩,似是不忍蔡邕受苦,长啸骤停,忽而开口说出人言,但听它缓缓说道:“蔡先生,你我二人他日将有不解之缘,日后老夫种种因缘吉凶,皆是自你根生……先生,你乃是人间大儒,这蹇硕、张让不过是阉贼鼠辈,又何必脏了您的金手?我方才阻你,是因天意使之,非是我前报私怨,唉……此等天机不说也罢……”

妖蛇也不管众人如何瞠目结舌,径自从紫金龙柱上盘下身来,巨尾一扫,将皇甫嵩、朱儁、孙坚等护在灵帝身前的将校摔在大殿偏角,这才缓缓游到灵帝龙椅之前,笑道:“刘宏小儿,今日老夫所来不为他求,只为向你借一桩物事。”灵帝身子早已是抖得有如筛糠,颤声问道:“借……借什么?”

“传国玉玺。”这四字妖蛇答语间自是无比轻巧,可殿中众人却是无不大骇。那传国玉玺四寸有余,镌刻五龙交纽,上刻篆文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此物乃是秦始皇嬴政二十六年令良工将那和氏璧琢造为玺,又命太师李斯篆此八字于上。后来秦朝覆亡,秦三世赢子婴将此玉玺献与了汉高祖刘邦,又成了大汉国器。王莽篡汉之时,孝元皇太后以此玉玺打奸臣王寻、苏献,故而崩坏了玉玺基座一角,其后巧匠又以黄金镶嵌补全。光武帝刘秀在位时于宜阳寻回,更是传下训令,后世皇帝子孙以此物传位登基,至今已历百年数帝。传国玉玺是何等要物,怎容这妖蛇说借便借?

灵帝再是昏聩,也不能将这件国器拱手相让,他怔了许久,方式勉强克制住心头的惧意,自腰间拔出一把七尺宝剑,护在身前。这把宝剑正是那斩蛇剑,自刘邦以降,斩蛇剑与传国玉玺便为大汉镇国之宝,历代皇帝皆佩在腰间以示九五尊位。这宝剑一拔出来,自是亮若秋虹、寒似霜华,可妖蛇却是半点也不畏惧,反是笑道:“嘿嘿,刘邦小儿当年以这把斩蛇剑斩了白帝子那种小脚色,可老夫何等人也?黄帝老鬼的轩辕剑尚且不惧,区区此剑安能斩我!”他顿了一会,又是喜道:“如此甚好,老夫入世后恰是缺了一把应手的兵器,一并借来也是不错。”

他要借东西,谁又拦得住?汉室众臣正懊恼间,忽见殿中华光大盛,一干神威人等脚踩祥云坠在了大殿中央,汉室群臣不由得心中大喜,均是心想:“想我大汉气数峨然,冥冥中自有天仙加持救护。这妖蛇要盗我国器,为上天所不容,这便遣下神仙救咱们来了。”众人从未见过神灵金身,欢喜间拿眼将这帮仙人细看,却见其中有道有佛、有将有儒,饶是文臣之中多有王允、蔡邕、杨彪这等饱读诗书的鸿儒,也不能一一识得他们的仙名道号。众仙落地之后也不言语,只是将那妖蛇里里外外的团团困住,凡间众人只觉这些天仙虽是英姿勃发,但仍是远不及这妖蛇那吞天食地的逼人气势。那妖蛇嘿然一笑,道:“陆压道君,九司三省,北极四圣,二十诸天,三十六天将,还有这些个小朋友……老夫今日一不讲经、二不宣佛,尔等自不必来捧场。”妖蛇此话一出,汉室群臣皆是哗然——有人心想若是寻常妖物,一二名凡间的得道高人便可收了,此刻却丝毫不以群仙为俱,十有八九是那上古凶神,今日之事怕是难以收场。但多数人却想这妖蛇真算是大言不惭,要知当年刘邦所斩的白帝子是何等的上仙尊位、轩辕剑又是何等的克魔镇妖,他在凡人面前吹嘘便也罢了,眼前却敢在群仙之前胡吹法螺,当真是自大的很了。

岂料群仙之中走出一人上前,对这妖蛇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之后,方是说道:“待贫道替老先生引见,这三位是东岳天齐仁圣帝君、南岳司天昭圣帝君、中岳中天崇圣帝君……”妖蛇不待他说完,便道:“原来是旧人家亲,老夫倒有些失礼了。”五岳帝君以那东岳帝君为首,是为东华帝君胞弟,其它四岳帝君皆为东华帝君之子,但听那东岳帝君嘿了一声,冷笑道:“贫道比老先生少渡了千年世劫,小朋友三字确实不失偏颇。我那两个小侄正是因得年幼无知,这才着了老先生的道儿。”他话中有话,众人皆是听出他与这妖蛇的梁子已是结得深了。妖蛇哈哈一笑,道:“你这小道,好生的小家子气,老夫指点了他几人莫大的福缘,到你口中却成了老夫的不是了。”东岳帝君正欲驳辩,却是被先前那道人拦住,那道人道:“老先生莫要说笑,我等今日前来不敢造次,只求您老重返上庭。这俗世间奸恶滔滔,老先生不问世事已久,又何必趟那尘世浑水,扰了大道清修?”

凡间众人见他语意谦恭,这才确信妖蛇身份斐然,方方消下去的惧意又是涌上心头。但听那妖蛇轻声一叹,道:“陆压老弟,你我二人结交多年,老夫占你个便宜,与你也算是良师益友,这三界之中数你最与老夫熟识,老夫心中的苦衷你又何必装作不知?”凡间众人大惊,想不到这道人居然是陆压道君,传闻此君飞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此尊位却只被这妖蛇称一句老弟,以这妖蛇年岁之古、修行之深,究竟是何方创始元灵?陆压却是答非所问,道:“得蒙老先生垂青,与在下结成忘年之交,千余年来于我修道上的难处多加引导度化,‘益友’二字陆压尚且还能觍颜领受,可这‘良师’二字陆压是如何也不敢当了……只是三界大难当前,容不得你我旧情徇私。老先生数年前诳语骗得西、北二位帝君以及贪狼、破军两位战神私自下凡,重入六道轮回之中,须知我辈修道不易,他四人与您无冤无仇,老先生害他们做什么?”陆压越说越是激动,显然对这妖蛇又是感激又是悲愤,“陆压不是负恩之人,早先已于女娲娘娘面前一力承担,这桩往事就此揭过,但今时今日老先生断断不该下得凡界扰乱人间。”妖蛇怫然道:“老弟大德,老夫自当铭记,只是此次事关天劫,天机不可泄露,老夫也是身不由己。”他这句话说得甚为诚恳,分毫无那诓骗之意,陆压闻言,也知是不假,一时沉吟不语。

但听有人怒骂道:“好一个天机不可泄露!”众人转过身来瞧他,却见群仙中站出三人,这三人俱是金身金甲,模样亦是别无二致,当先那人怒目道:“老妖怪,修仙之人哪一个不会卜前卦未、趋利避凶?这漫天神佛、元老耆宿都算不到天劫,偏偏就你能算到?”妖蛇嘿嘿笑道:“老夫还当是哪方的大圣在耳边聒噪,原来是西方勾陈上宫的五极战神。老大霸悍、老二刚胆老夫倒是见识过的,又听闻老三英烈、老四妙才、老五蛮勇,兄弟五人皆是使枪的好手,倒没听说过有哪一位擅长卜卦,难道老大老二下凡之后,剩下的三兄弟悟得了那返璞归真的大道、弃了丈二长枪不用而改使了三寸签卦?既是如此,老夫可真佩服的紧了。”

眼下被妖蛇嘲讽的正是那五极战神中的老三,道号人中战神,此刻当着凡人与众仙之面被他冷语相讥,怎能不气?兄弟三人不容分说便是三枪齐搠,各取妖蛇的首、腹、尾三处。他三人果然枪法了得,三枪犹如一人同使,且不说在凡人眼中如那电闪雷轰,就是在场的仙人也是由衷暗赞。却听当的一声巨响,三枪虽如雷霆电击般同时击中妖蛇,却如是刺在岩铁上,连半分鳞片都不曾剐得下来。那妖蛇也不动怒,笑道:“快是快了,可劲力当真不够,不如再回去修炼个千百年,到那时老夫或许有兴趣与尔等小子再把玩个一招二式。”三战神先前还自忖合兄弟三人之力能将他一举擒拿,一来可报兄弟下凡之仇、二来能向天庭邀赏,怎奈这妖蛇恁的厉害,竟是这般的刀枪不入,三人不由得心生懊恼。此刻欲要收枪罢战,却怎奈那长枪有如深陷在岩壁中一般,无论如何加催内劲也拔不动,三人脸上这才有了惧色,妖蛇笑道:“罢了,算来老夫与尔等兄长将有那同门之情,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也不与你们为难了。”言毕,蛇身哗哗一抖,三战神连人带枪被他推了好大一个踉跄。

三战神方方倒地,群仙中又杀出二员金盔银铠的甲士,二人同时出掌攻向妖蛇,更是一迎一和的发出“哼!”“哈!”二声,妖蛇笑了一笑,张嘴一哼,当场便将这二人银甲崩的碎裂如粉,紧接着又是“哈!”的一笑,只听得啪啪啪啪四声脆响,显然这二将的肋骨已被他生生震断。陆压道君眼疾手速,心知以这二人的能耐,若是再受余力,便要当场了了账,便飞身而起,于电光火石间接住了二人。可是以陆压道君三千年的修行,也竟是挡不住这妖蛇的巨力,只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更是从殿首逼至殿尾。妖蛇唉声一叹,道:“敢对老夫贸然动手,老夫原以为是何方超圣,原来不过是哼哈二将这等的粗俗凡品。陆压老弟,你早已是大罗金仙,应是自重身份,何必为这种小角色损耗金身?”陆压道人被方才那一击撞得聚顶三花皆紊,正是勉力凝气的当口,哪里还能开口言声?那妖蛇又道:“哼哈二将,老夫不想多造杀孽,今日出手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嘿嘿,就凭你们这点的小道行,若是再不造福业,他日可要做了某人的刀下亡魂了。”

群仙见妖蛇瞬息之间已是大败三战神、二猛将,余力更是逼退陆压,形势已是说不得了,各人皆是凝气聚神,正待出手,却见陆压道君疾步上前,苦笑道:“老先生,陆压不才,要向您讨教一二。”那妖蛇摇头道:“老弟,你那钉头七箭书钉死赵公明、斩仙飞刀戮杀余元妲己,老夫自是佩服的,但你仅凭这两件宝物是斩不了老夫的。我与你相交日久,可曾打过妄语?今日我确有正事,老弟又何必苦苦相逼,伤了一场故人交情?”陆压正色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天道苍生谋福,乃我辈修道中人的分内事。若是老先生不肯念得旧情,今日就请将在下格毙殉道,也不枉我这一场修行。”

“好!好!好!”妖蛇连赞三声,道:“欲证混元大道,先斩三尸顺逆,小辈中能有老弟这般觉悟的也算是屈指可数了,当真不枉老夫与你的一场结交轻易。来,来,来,老夫今日不躲不避,一来助你了悟大道,二来好生领教领教老弟的斩仙飞刀!”这陆压道君乃离火之精、天地所生,于天皇年间得道,封神之战时初下凡间,相助那阐教覆灭殷商,彼时以为凭他的造化修行能在这场阐截之争中大显身手,非但不敌那孔宣的五色神光,其后更是被三霄的混元金斗所擒,封了泥丸宫,方才知悉自己骄傲狂妄,与那混元圣人的大道差的甚远。封神一战后正是万念俱灰之时,被女娲所邀,去那火云洞中跟随三圣皇修行,恰逢这妖蛇已被锁在火云洞中,因此与这妖蛇结识,此后千百年间受了这妖蛇点化的妙处,于大道论证、修真仙术上多有裨益,加之他天分本高、修习亦是精勤,当今之世能说必定胜他的不过火云洞三圣皇、三清圣人等寥寥数辈,故而此次上庭擒拿妖蛇群仙皆尊他为首。此时妖蛇有恃无恐,群仙虽是眼见它大显神威,但仍是觉它不避不闪未免有些托大,当下凝神屏息,只待陆压出手。

那陆压口道一声:“得罪了。”却是既不捏诀亦不念咒,众人正纳闷间,但觉毫光一闪即纵,陆压已是身立在妖蛇身后。只听得妖蛇的颅骨格格作响,眉心正央现出一条金线,那金线越扯越大,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已裂成两半。众人正要上前恭喜陆压,却见得那妖蛇两半头颅迎风而长,瞬息间便已各自补完,形成了双首一身之势。只听那妖蛇啧啧赞道:“你那斩仙飞刀乃是西昆仑的擎天葫芦所化,原本是奈何老夫不得。怎生老弟已然修行了得,竟将飞刀炼化、与元神融为一体,你本体是火内之精、三昧之灵,与这离地之珍斩仙飞刀二者合而为一,老夫这万年修行、加持不坏的金身也是全然承受不住,老弟这般以身作刃的神通可好生了得!”陆压不由苦笑,自己穷毕生之力发出的一记绝杀,只换来妖蛇一句称赞,已是身无半分后力。今日群仙之中并无出其右者,纵是人数众多,怕也是奈何不了他分毫了。

此时,斩蛇剑与传国玉玺双双飞起,玉玺衔于右处蛇头口中,斩蛇剑卷在蛇尾,妖蛇道:“诸位小友,老夫今日尚有要事在身,那就不便久陪了。”群仙哪能容他走脱,当即布下天罗、架起地网,正欲与它拼个鱼死网破,忽见蛇尾卷住的传国玉玺大放五色光彩,更是从蛇尾挣脱,悬于妖蛇头顶。妖蛇亦是大惊,只见传国玉玺上所镌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渐渐浮出朱红血色,且光芒益盛,玺身也随之膨胀,不一会,已是有九丈长宽。妖蛇情知不妙,窜身欲逃,怎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分化出八道光墙,以道家阴阳八卦、释家万字真印交相布阵,直将妖蛇团团围在垓心,不过片刻间,光墙骤然急转、愈转愈小。

妖蛇心知这斩蛇剑与传国玉玺终究不过是凡间的宝物,本身并无圣灵之能,眼前这般的神通定是有佛道两家的圣人同时到场,心知久待不妙,而且这光墙观之也是丝毫碰不得,遂是昂头起身,想从光阵上处逃遁,可那玉玺堪堪挡在光阵的正上方,见得妖蛇上冲,更是铺天盖地砸将下来。当是时,妖蛇口中所衔的斩蛇剑也是白光大炽,幻为一道白龙直剌剌的刺入妖蛇体内,一时间,温德殿内龙吟蛇啸,直震得众人耳膜欲裂。

妖蛇忽然大笑道:“如此也好,老夫一人转世也未免太过于寂寞孤单了,各位且随老夫于冥河九渊、六道轮回走上一遭罢。”话毕,蛇尾如铁钻一般轰隆隆的攻破光墙,直直扫向群仙。群仙方才见妖蛇被困均是上前围在光墙之外,此时妖蛇陡然发难,竟是一个也逃脱不得,俱被那蛇尾卷住,一股脑儿的拖入光墙中。那八道光墙也好生厉害,被蛇尾好不容易击破的洞口倏忽间便要收缩复完,陆压却被那妖蛇于最后一刻掷出洞外。只听那妖蛇放声笑道:“陆压老弟,方才你以飞刀斩我头颅正是顺应天劫,这双首之身来日便有双世之命,老夫很承你的情,他日有缘,还盼能与你叙一叙旧谊……”他话声未完,八道光墙骤然缩为一个小点,玉玺、宝剑、蛇妖连同众仙也是一并消失不见。

灵帝见妖蛇伏诛,缓了许久才是回过神来,领了满朝文武对着那陆压恭恭敬敬的拜倒,说道:“有劳上仙卫道除魔,佑我大汉万世基业了。”陆压却不答话,沉吟良久,若有所思,方才说道:“万事因缘,皆有天命……尔等好自为之罢。”言毕,抬眼望了一下蔡邕,这才大步走出殿外,化作一道长虹,遁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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