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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者序

近十多年来,日本文学的译介呈现出混乱无序的“繁荣景象”。就像《田园的忧郁》中盛夏的废园那样“枝繁叶茂”,无论是成人文学还是儿童文学,日本文学的译介充满了勃勃生机。年轻读者的求知欲“赋予”了出版社和译者以“燃烧的激情”,得到“太阳的恩宠”的作家“比其他枝条爬得都要高”,而“照不到阳光”的作家则被忽略遗忘,日渐“萎靡”。在公版领域,沐浴着阳光的作家当属太宰治、谷崎润一郎等人了,而佐藤春夫就是那些“照不到阳光”的作家之一。

大约在两年前的同一时期,我接到了太宰治《人间失格》(那时译本一定还不如现在这样多)和谷崎润一郎作品集等一些日本文学翻译的约稿,最后只选择了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其中主要一个原因就是佐藤春夫文学和上田秋成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上田秋成又是我硕士和博士期间的主要研究对象。上田秋成是日本近世最为著名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创作深受中国文学和晚明文艺思潮的影响。近世中期以后,肇始于井原西鹤的现实主义文学“浮世草子”逐渐类型化和庸俗化,难以推陈出新,而从中国白话文学中汲取营养且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读本小说开始兴起。上田秋成是国学家,他创作的《雨月物语》以其典雅的文体、丰富的想象和巧妙的叙事将读本小说推向了艺术的顶峰,被称为日本物语文学最后的闪光,同时也影响了近代以后的很多作家,佐藤春夫便是其中之一。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曾与佐藤春夫一起研读上田秋成的文学作品,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上田秋成文学的影响。

佐藤春夫是日本大正时期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大正文学史上与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一样有着重要的地位,也曾经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日本文学译介的“宠儿”,但现在,中国读者听说佐藤春夫,想必也是来自他与开头所提的两位译坛“新宠”之间的文坛逸事了。

第一是他、谷崎润一郎和千代夫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他的诗歌代表作《殉情诗集》中的部分诗篇描述了这段爱情中的苦闷与相思,如《水边月夜之歌》,而后来他也以这个事件为素材创作了一系列小说。佐藤春夫是个多情之人,少年时懵懵懂懂地爱上邻家的姐姐大前俊子(诗歌《少年时》吟咏的就是这段初恋),后来又喜欢上青踏社的同人尾竹红吉的妹妹尾竹富久美,在爱情失意的苦闷中与演员川路歌子同居并结婚……而最终与他相爱相扶一生的则是谷崎润一郎的前妻千代夫人。谷崎润一郎曾是佐藤春夫的挚友与文坛知己,《田园的忧郁》起初以《病玫瑰》为题发表时,谷崎润一郎就曾作序盛赞佐藤春夫的创作才华,最后两人却因为所谓的“让妻事件”而反目。

而另外一件逸事就是太宰治哀求芥川奖的事件了。佐藤春夫后来致力于发掘与提携文坛新人,因此号称门下弟子三千,同时也一直担任芥川奖的评委,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中,太宰治也是以其门生自许并在初涉文坛时得到佐藤春夫关照的年轻作家之一,然而在芥川奖的评选中太宰治却屡次落选。因此,他给欣赏自己的佐藤春夫写了几十封信,也因此与不欣赏自己的川端康成唇枪舌剑。

在中日两国的近代文学关系史上,佐藤春夫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作家。因家学渊源的关系,佐藤春夫尊崇并醉心于中国古典文化,从《田园的忧郁》中信手拈来的中文古典诗歌与典故便可以看出其深厚的汉学功底。在给《佐藤春夫集》的译者高明的序言中他将汉语称为自己平素最敬爱的文字,认为汉语是“在世界文明史上和希腊文同是最有光荣的文字”。因为时代的原因,当时很多日本作家都像佐藤春夫一样,有着深厚的汉学功底,但或许再也没有一位作家像佐藤春夫与中国近代文坛(尤其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样,积极地与同时代的中国作家进行交流。他与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田汉、徐志摩等人交往密切,并且亲自将当时的许多中国文学作品介绍到日本,还创作了诸如《李太白》《星》等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小说,编译了中国古代诗歌集《车尘集》及一些小说等。他曾致力于鲁迅文学的译介,对后来的日本鲁迅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另一方面,他的文学创作尤其是《田园的忧郁》也引起了中国同时代作家的关注,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带来了广泛影响,尤其是郁达夫的《沉沦》,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在创作技巧上,都受到了《田园的忧郁》的影响。而当时佐藤春夫的许多作品也都被翻译成了中文。

为下面叙述方便,现以时间为序简单介绍佐藤春夫的生平和作品。

一八九二年,佐藤春夫生于日本和歌山县的一个儒医世家,这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精通儒学汉学,同时也是一位俳句诗人。佐藤春夫是家中的第一个男丁,他出生时,父亲曾高兴地作了一首俳句:“举目四望皆春山,哈哈笑开怀。”这也是“春夫”这个名字的由来。

位于和歌山县本州纪伊半岛西南部的小镇新宫,正如《田园的忧郁》中所描写的那样:“波涛汹涌的大海和险峻的大山抱在一起扭打撕咬,而人类就在它们的胸口处渺小而又聪明地活着。”从平安时代开始,随着三山(本宫·新宫·那智)信仰与参拜的流行,上至皇族下至一般庶民都来这个地区朝圣。因此这里也流传着很多代代相传的神话和传说,充满神秘色彩。这样的环境培养了他对大自然的敬畏、敏锐的感受力以及丰富的想象力,而家庭环境的熏陶则使他积累了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与素养。

一九一〇年,佐藤春夫进入私立名校庆应义塾大学预科学习,后进入文学部学习法国文学。当时唯美派的重要代表作家永井荷风在文学部任教,佐藤春夫的文学创作受到了他很大影响,又因其与谷崎润一郎的密切关系,在文学史上佐藤春夫往往被划为唯美派。然而实际上他的作品并非仅拘泥于唯美主义的创作方法,很难将其划为文学史上的某一个流派。

在庆应大学文学部学习期间,作家三年两次留级,一九一二年又因陷入对尾竹富久美的爱恋之情中不能自拔而患上轻微的神经衰弱。一九一三年他主动选择退学。如《田园的忧郁》中所说,在“他对那个女人的爱情还没有完全消退时”,另一个女人“便投入他的怀抱”。而这个女人就是当时一家剧院的非著名演员川路歌子(本名远藤幸子)。在爱情的失意中,他经人介绍与川路歌子相识并开始同居、结婚。佐藤曾经带着她、两条狗、一只猫来到神奈川县的乡下,在那里生活了大半年的时间。在此期间,他开始创作小说。本书收录的《西班牙之犬》《田园的忧郁》和《阿绢和他的哥哥》都是以这一时期的生活经历与所见所闻为素材而创作的小说,因此文学史上又将这三部作品称为“田园三部曲”。

佐藤春夫的隐居一方面是出于感情生活的失意和精神的抑郁,另一方面也怀着文学创作的抱负。《田园的忧郁》中引用的歌德的名言“若为蔷薇(玫瑰)必开花”,以及“这小小的虫子就是我自己!蝉啊,快展翅起飞吧!”都体现了作者并非真的要学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做一个隐士,而是想要在这个地方实现文学创作的抱负,想通过这些东西来“卜一下自己”的未来。

经过大半年的田园生活,或许正如小说中的“他”那样,佐藤春夫终究无法忍耐田园生活的孤寂,发现“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都市,人世间根本没有能让他安心的乐园”,于是逐渐生起了“对都市的乡愁”,回到了东京。回到东京后,他和川路歌子离婚,然后发表了《西班牙犬之家》。这部作品讲述了主人公跟着自己的狗信步神游,误入密林深处,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小屋,在那里看到一条黑色的西班牙犬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作品充满了丰富的想象,被认为给当时自然主义统治下的文坛吹进了一股文艺的新风。

《田园的忧郁》则历来被认为是叙景小说的杰作,除了穿插着一些加入“他一流的想象”的具有传说性质的往事(如老财主的故事)和邻里之间的琐事外,整部小说便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了。但是这部作品并非以自然主义的手法描述田园风光的作品,作者通过对田园景物由夏入秋的描写,衬托了隐居乡村的“都市青年”的苦闷、彷徨和忧郁,通过景物的变化描述了主人公心理变化,作品中充满了幻想的感性情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自然主义流派的“写生”,与赤裸裸的现实披露完全不同,无论从内容、思想还是手法上都体现着“人工的典雅”,是都市的和现代的,可以说是一部冠以“田园”之名的都市青春文学作品,充满了世纪末的颓废气息与倦怠感,一时受到了年轻人的欢迎。不过,正如三岛由纪夫所说:“(大正时代的文学中)那些表面上的颓废,其实正是青春本身,而佐藤春夫在作品中进行的青春的自我表达,已经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境界。”作品中,无论是对田园风光还是对昆虫、树木、花朵、风雨等自然现象的描写,无不是作者内心的外在投射,可以说,主人公的内心变化其实才是这部小说的主线。因此,从这一点上来说,这部小说也可以说是“心境小说”。

《田园的忧郁》起初以《病蔷薇》为题发表了前半部分,后几易其稿,最终于一九一九年推出定稿,处处体现出推敲的痕迹,这些说明了作者所说的“人工”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田园的忧郁》中,作者这样写道:“让这山丘看起来如此富有艺术性和装饰性的,正是大自然中的那一丝人工色彩意外地产生了最显著的效果”。艺术来自现实的升华,而这种升华需要的正是“那一点点人工”,这正是佐藤春夫的艺术理念。自然主义所宣扬的“写生”,即不加入任何主观色彩的描写与叙述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一方面所有的自然景物都是人类主观的具象(如小说中所写:“自然本身或许并没有什么法则,但人们至少能按照自己的喜好从中找出各自的法则。”),“人工”在艺术升华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而另一方面文字本身也具有一种“文艺的因袭”。(篇幅所限不能一一引用,详见小说原文。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也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展现了对自然主义文学的抵抗姿态,阐释了叙述的不可靠性。)

《阿绢和她的哥哥》是以《田园的忧郁》中那个“为他们带路的黄头发胖女人”为主人公创作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讲述了主人公阿绢颠沛流离的一生。尤其是故事的最后,阿绢随着技师回舅舅家与舅舅、舅妈团聚的场面,既有几分滑稽,又催人泪下,透露出遗传自俳句诗人父亲特有的戏谑精神。其中,阿绢在颠沛流离的人生中遇到的老婆婆、老翁、被人欺凌的描写和天狗等情节的设置以及故事的展开方式,都让这部作品沾染了一种民间传说式的浓厚的幻想色彩,也可以说是一部具有民间传说性质的悲喜剧。

这三部小说都是根据作者真实经历进行的创作,内容上紧密关联,但形式上却不尽相同,可以说是以三种不同的创作方式——幻想小说、叙景散文诗式的小说、民间传说性质的小说,与芥川龙之介(新思潮派)、谷崎润一郎(唯美派)一起以不同的方式对陷入僵局的自然主义文学进行反抗,是对新的文学样式的成功探索。

《美丽的街市》也是一部充满浓厚的幻想色彩与象征意义的小说,与《田园的忧郁》也有着内在的联系。《田园的忧郁》中以妻子内心独白的方式这样写道:“(他)甚至特意买了一块小小的农田”“会为不知何时开建的房子画上几十张详细却没有一点实用性的设计图”,而《美丽的街市》可以视为这一部分的细节展开。《美丽的街市》的主人公川崎是一个美国商人(骗子)来到日本后和日本底层女人所生的混血儿。后来在母亲去世后他随着父亲回到美国,而直到父亲去世后他才发现,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富翁,因此也没有得到什么遗产。然而他的梦想是在世间建造一片理想的街市,于是他携带仅有的一点点资产回到日本,邀请小时候的好友“我”(E先生)一起实现这个梦想。后来他又通过招聘的方式找到一个鹿鸣馆时代留洋而今却赋闲在家的老建筑师,三人夜夜聚在川崎下榻的酒店,为这个没有任何经济基础(当然这一点起初只有梦想的发起人川崎知晓)的梦想而努力。

这篇小说创作于一九一九年,正是武者小路实笃等白桦派作家倡导建设“新村”实验的第二年。白桦派的作家出身优越,他们乌托邦思想的源头又来自西方,因此作为混血儿的川崎便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而故事的叙事者E先生和老建筑师也都在各自的专业领域深受西洋文化的影响。作者一方面表达了“我”是E先生的艺术的理解者与支持者,自己去看画展时“经常在他的作品前驻足,产生某种艺术上的共鸣”,并认为自己与E先生是“互相通过对方的作品产生心灵共鸣的人”,另一方面又表达了对脱离现实基础的乌托邦建设的忧思。

本书的最后一篇作品是《开窗》。佐藤春夫与川路歌子离婚后,曾经与同一剧院的另一位年轻女演员米谷香代子同居了一段时间。而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后,佐藤春夫曾一度返乡,并于第二年初与经人介绍认识的艺伎小田中民(田汉访问佐藤春夫时接待他的那位夫人)住进弟弟秋雄在西信浓町租的房子里,他以此间的日常琐事为素材创作了《开窗》。其中的A应该是他的弟弟秋雄(Akio),T则是小田中民(Tami)。这篇《开窗》描述了“我”与另外三个年轻人(A、R、T)蜗居都市一隅的所见所闻,邻里之间琐碎的市井生活,最后所附的芭蕉的名句,都让整篇小说显得俳意盎然,妙趣横生。同时对“我”的心理描写与剖析等又呈现出“私小说”的风格。

芥川龙之介说,佐藤春夫在本质上是个诗人。其作品的特色“在于其诗意。读佐藤的作品而不求读诗,犹如欲食南瓜而买蒟蒻者,终究得不到满足。既不得满足,而后又称其非南瓜云云,实在是愚蠢之甚。”且其“诗情最接近世间所说的世纪末的诗情,兼具纤婉与幽渺之趣。”《田园的忧郁》尤其如此。虽然是一部小说,无论是文体还是意境都弥漫着浓浓的诗意,任何一段摘录出来都是一篇优美又富有哲理的散文诗。

也正因如此,这部小说翻译起来比一般的小说要难很多,再加上笔者能力有限,虽力求还原作品浓浓的诗情,却终究如郁达夫所说的那样仍感觉自己“画虎不成”,唯愿在复译的过程中更接近原作一点点,也便感到欣慰了。

最后再录一段余话吧。芥川龙之介在谈及佐藤春夫的另外一篇随笔中说:

“我们在大地震后(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佐藤对我这样说道:‘等银座重新建成的时候,想必咱俩都是满头白发了。’这是佐藤对我抱有的最大误解。有一次我看到佐藤赤裸的身体,发现他体格健壮魁梧,全然不似诗人那般(柔弱),我终究是没有希望与佐藤共全天寿的。迎来丑恶的老年当然是诸神赐予佐藤春夫一人的宿命。”

四年后的一九二七年,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而佐藤春夫则一直活到一九六四年,在古稀之年因突发心肌梗死辞世。

另:本书根据日本临川书店《定本佐藤春夫全集》译出,其中《田园的忧郁》是根据其中收录的定稿翻译的,但是为了阅读方便,本书的排列顺序按照初次发表的顺序进行了调整,仍将《阿绢和她的哥哥》作为《田园的忧郁》的衍生作品排在了其后。

译者:岳远坤
上架时间:2019-04-11 16:05:38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已经获得合法授权,并进行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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