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的希望

深冬的一个下午，北方的风冷冷地刮着。空中，有些阴暗，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在屋内的地上自己玩着小皮球，对着墙踢过来踢过去。透过窗户，坐在炕边上的青鸟看见有一个人影进了院子，由于窗户上面有些污渍，并没有看清进院的是谁，就把头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大婶，我当谁呢，进了门也不吱声，吓我一跳，来坐炕边上，热呼!”青鸟笑着招呼一声并往边上移了一下位置。

闫家老奶已是六十六的高龄，身体还是很硬朗，走起路来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平时没事的时候总是来青鸟家串门，和青鸟的关系最为要好，也是最为知心的好友。虽然年龄差一大截，但两人是无话不谈。

“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哩！”闫家老奶笑着慢慢地说道，露出了上下两排稍微有些发黄的牙齿，由于北风的缘故，头上还裹着一条黄色的围巾，两只手分别插在左右的袖筒里面。

“你这一天天哩也不出个门，过月子哩呗？”闫家老奶坐在了青鸟刚才让出来的位置，开玩笑地说道。

“哎呀！大婶你看我能出去呗？地上小峰才一岁半，还有老些的家务要做。”青鸟皱着眉头，神情之中有不少怨色。

“你咋不送到他奶奶那里去，让她帮你看一会呢？”闫家老奶建议道。

“咋没送，你都不知道，我让九一前两天送去了，半个小时都没有就给送来了，说小峰不在那里，吵着要找妈。”青鸟有点埋怨地说道，说完话还撇了撇嘴，从表情上看显然是不相信小峰奶奶说的话。

“你不说，我倒还没注意，这两天咋没看见恁家九一？”闫家老奶转移了话题。

“前一段时间，隔壁村里有一家要盖房子，九一就跟着建筑队去了，挣个零花钱，每天早去晚回，听九一说今天就完工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来，小峰还在地上自己玩着小皮球。

一间屋子里面很是吵闹，有两张桌子的工人正在喝酒吃饭。靠近门口的那一张桌子大都是一些不怎么喝酒的工人，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桌上的人就吃完饭回家了。只剩下靠里面的一张桌子上还有五六个人，边喝着酒边聊着天吹牛。而在这几个人里面当然是少不了吴九一的，而且这里面当然就数吴九一的嗓门最大。有好几次话说到兴奋时，还用满是酒味的大手猛拍一下桌子。吴九一有一米七三的身高，算不上是虎背熊腰，但长得很壮实，短发方脸，典型的北方人。

村里面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喝不完酒不吃饭，也就是不上馒头不上汤。当然，也不是绝对，如果乐意，倒也可以先吃完走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主家也会笑脸送客出门。

“哥俩好啊···”吴九一和坐在自己对面的工友划着拳，边上的人在一旁看得也很是激动。

“嗨！九一哥输了，喝！”那个工友用尖尖的嗓门叫道。吴九一倒也爽快，端起面前的一大碗酒二话不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喝完之后又把碗口向下对着桌子，愣了两秒钟。

“咋样！一滴也没滴吧，哈！再来！”吴九一很是得意，扯着大嗓门兴奋地喊道，接着就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好！”众人大叫一声。边上一个比较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又在空碗里面把酒倒满了。

这样一来二去的，吴九一已经连喝了近十碗啤酒，再加上一开始喝的半斤白酒，此时的吴九一双眼已经有些迷糊。

“九一啊，今天上午那个石灰勺子是你买哩还是小王买哩，算是队上的正常开支，到时候这个钱啊。”工头对着已经醉熏熏的吴九一说道，谁知话还没有说完。吴九一原本低着头，猛地抬起头来，眯着的两只眼，并没有比先前睁得大点。仰起的头也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对着斜上方。那样子倒不像是看，而像是在听。

“我···买哩。”吴九一的话已经说不连贯了，思维倒还算有点清晰。

“可是，今天小王跟我说···是他买哩。”工头一听，心里面咯噔一下，因为知道吴九一的爆脾气，所以话也不敢一气说完。

“咋···是他···买哩？明明是我···我···买哩。”吴九一两眼微睁，在桌上扫着。就发现小王就坐在自己对面，刚才还和自己喝酒划拳来着。

“小王”吴九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小王刚才和吴九一划拳，也喝了不少，只是比吴九一喝的少一点，脑子自然比吴九一要清醒的多。听到吴九一叫自己，就站了起来。还没来的及站稳，“吴···啊！”刚喊了一声吴，那哥字还没有出口，就被吴九一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得趴在了地上，两只眼里面直冒金星，那哥字愣是给打没了。还没等小王反应过来，吴九一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接着就把桌子掀了。边上的人一看不对劲，连忙站起来躲开了，但多多少少还是溅了一些的酒水以及菜汤之类的在衣服上。桌子上的碗筷、酒杯、盘子全都散落了一地，地上全是饭菜以及酒水，看起来很是脏乱不堪，还有几个碗两个酒杯已经碎了。小王的两条腿也被桌子压住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吴九一两步走过去对着还没有爬起来的小王就是几脚。小王一时之间也站不起来，就往边上爬，吴九一追着他打，小王好不容易爬到了不远处的床底下，吴九一两手抓住床边正要把床掀开，边上的人赶紧上去拉吴九一。

闫家老奶从原来坐着的位置站了起来，“天不早了，我得抓紧回去做饭了，回去晚了那老家伙又不高兴了。”

“晚上做啥饭？”青鸟也从炕上下来了，穿上鞋。

“你坐着就行，就这两步路送啥？”闫家老奶以为青鸟要送她，半开玩笑半调侃的笑道。

“不是，我厨房里有好多的白菜，是菜园里种的，我们也吃不完，我给你拿两颗。”青鸟说的这话那绝对是诚心的，因为还没等闫家老奶说完，她已经进了厨房。

“你别拿了，我家里有。”闫家老奶的话刚说完，青鸟就从里面抱出来两棵大的白菜，往闫家老奶的面前一伸，笑着看着闫家老奶，那样子好像生怕她不伸手接似的。

“真不拿了，家里还有一棵没吃完哩，上次赶集买的。”闫家老奶说着话，两只手还是插在左右的袖筒里面，看样子倒是真不想拿着。

“你那是买哩，我这是菜园里种哩，拿着拿着。”青鸟见闫家老奶不伸手接。

“咋？嫌孬啊！”青鸟接着就反问道，容不得闫家老奶反驳，再加上脸上的表情也恰到好处的变得很严肃，心里也知道这一句多半已经达到了目的。青鸟的话明摆着，如果不拿那就是嫌孬，闫家老奶能不清楚青鸟说话的意思，这话说的虽然有点直，听者却很受用。

“行，那就拿着。”闫家老奶被青鸟最后一句话说的没招了，只得伸出两只手，抱着两棵白菜面带微笑着慢慢往外走，青鸟自然送出大门外。

天已经暗了下来，青鸟在闫家老奶走了之后，做好了饭，一直在寻思，九一不是说今天就要完工吗？吃饭的点早过了，也该回来了。有点放心不下，就一个人走到大门外，寒气逼人，打了一个冷颤，借着大门口的灯光向远处望去，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并没有发现吴九一的身影，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家门，走到院子里时，透过灯光，就发现一片片的雪花正在无声地向下飘着。

“妈，饿。”小峰原本看着电视，手里面还抱着小皮球，发现青鸟回来了扭过头对着青鸟喊道。

“这就吃饭。”青鸟原想再等等九一，等他回来再一起吃，但是又一想，都这个点了，九一肯定是在那里吃着呢，所以就掀锅开始吃饭。

母子两人吃了饭，青鸟正准备收拾碗筷，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青鸟在家么？”。青鸟听到人声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刚到屋门口，就见吴九一工地上的工头老刘来了。

“老刘大哥，你咋来了？俺家九一没回来？”青鸟一看到来人，虽然也看到老刘身后没人，但还是忍不住多余地问了一句，在问的同时，心里面多多少少想到可能发生的事。

“那啥！恁家九一喝多了，刚才吃饭哩时候因为一个勺子哩事，小王说是他买哩，九一又说是他买哩，还把小王给打了，把人家的桌子也给掀了，碗筷洒了一地，把人家那里整得是乱七八糟，咋拉都拉不住。”那个工头有点气愤的说道，听说话的口气也有些不耐烦。

“又喝多啦！咋不喝死他？”青鸟听说九一喝醉了，不仅把人家的桌子给掀了还打了人，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九一人在哪呢？”青鸟也顾不得客气，直接问道，语气中带着火药味，声音也不自觉得大了许多。

“我本来想让工友帮忙送来，可人家一看九一喝醉了，也都知道他啥脾气，谁也不敢，我又没办法，现在九一还在人家那里呢。你看看要不找两个人去把他弄回来吧，我先回了。对了，那家人在村里的最东边，紧挨着刚盖的房子那一家就是，你一进村就能看见。”老刘工头说完话，人已经开始向外走去，生怕会被青鸟留下帮忙去接九一似的。

“慢走啊！”青鸟送走了老刘工头，回过头来却发现地上已经被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心里面就开始犯愁，皱着眉头。

青鸟头上包了一条围巾，碗筷现在也没有心思去收拾，把小峰裹的严严实实，放在板车上坐着，又在大门内找了一块干净点的塑料布披在小峰身上拉着车就出门了。

走了不多时就到了一个小门前，门是木的，高有两米，宽一米多。青鸟见门关着，轻轻地放下车，走上前去用手推，却发现木门从里面插上了。拍了几下门，在吸了几口冷气之后，青鸟从门缝里面看见走来一个人影，由于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所以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谁呀？”吴奶的声音从门内轻轻的飘出来。

“九一在外面喝多了，老四在家没？让他跟我去一趟，把他二哥拉回来！”青鸟虽然并不太喜欢跟吴奶说话，但是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也只得厚着脸皮站在门外了。

“不在家。”吴奶站在门内一动不动，就连说出的话也让人听起来觉得冷冷的。

“那小峰他爷爷在不？要不让他爷爷跟我去一趟呢？这大冬天的也不能让九一在人家那里住一晚上吧？”青鸟试探地问道，心里面仍然抱有一丝连自已都不相信有的希望。但既然是希望，青鸟总不会放弃的，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也要试上一试。

“也不在家，跟着建筑队出去干活了，还没回来。”吴奶说完话，也不等青鸟再说什么，转身又毫无声息地回屋了。那样子倒像是在告诉青鸟，你们的事我这个老太太不管了。

青鸟一听这话，再一看连门都不开，正想说话，却从门缝里面发现先前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心想，这老家伙，满嘴谎话，连门都不开，这是要把我拒之门外啊。再说了，都这个点了，老四还能去哪玩？他爷爷还没下班？哎！算了，人已经走了，再说什么人家也听不到了。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但情绪总还是有些低落。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雪，该去找谁来帮忙呢，想了一会，实在是不知道该找谁。突然之间心中觉得有些无助与茫然，只得郁闷地拉着板车一步一步地朝着隔壁村走去。

虽然才刚刚八点多，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青鸟拉着车走上大路，村里的路灯早就开了，但也只是开了一侧的灯，暗黄的灯光在漆黑的夜色中分外的鲜明，还有两三处的灯不知道是被哪个调皮的孩子用弹弓打烂，已经不亮了。透过暗黄的灯光，一片片的雪花显得更加分明清楚，无声地落在各处消失了。抬眼望去，整个街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只有路边房屋上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即便如此，四周也静地出奇。大雪下得越来越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像是要把人活埋似的。

吴家庄的街道上，一辆农用板车，由一个瘦弱的矮小的农村妇女拉着，头上裹着一条围巾，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孩子，那是小峰，他已经靠着扶手睡着了，身上盖着的塑料布上面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雪。青鸟的身上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此刻她却没有心思去想落在自己身上的雪。

青鸟拉着板车走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那户人家，身上有点热，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少许的汗。好在那家门口外还亮着灯，门也没有关，青鸟就把车放在了大门外，用手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把盖在小峰身上的塑料布上面的雪抖干净，抱起睡着的小峰走进了大门。

刚进大门，就发现屋门口站着一个人，青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不过即便青鸟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也不认识，那个人也发现了青鸟，就看了过来。青鸟发现那人也在看她，不知道该进还是退，正在犹豫。

“你找谁啊？”那个人同样也不认识青鸟，但见一人进了自家的门，自然没有不问的道理。

“老刘大哥给俺带信说，俺家九一在这里喝醉了，让俺来把他弄回去。不知道九一是不是在这里？”青鸟答道，但是并没有往里走，生怕走错了人家，只等那个人说话。

“在屋里躺着呢。”那人说出的话青鸟能听得出来，肯定是九一折腾的动静太大，人家不高兴了，青鸟也只得边向里走边一个劲得赔不是。那人见青鸟倒是个明白人，也不跟青鸟发难，就说道：“下这么大雪，你是咋来的？还抱着一个孩子。”那人从青鸟一进门就发现了小峰，好像还睡着了。

“这是我儿子，俺拉着板车来的，就放在了大门外边”。青鸟说话间就走近了屋门口，但是还没有进去。

“恁家九一命真好！”那人反倒是有点羡慕地说道，也不知道是羡慕九一有一个儿子，还是羡慕九一有一个好的媳妇。

这话在青鸟听上去，却不以为然，只得勉强地苦笑一下。

“九一在里面，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喝得是烂醉，站是站不起来了，就算醒我看也要明天了。”那人向里面一指。青鸟就顺着那个人的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那躺在沙发上的就是吴九一，其实在青鸟刚一靠近屋门口时，就听到了打呼噜声，但是并不确定就是九一。

青鸟刚一进屋，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用两眼扫了一下屋内，发现墙边上有些破碎的碗及酒杯什么的，还有地上的饭菜，只是扫在了一个角落里，还没有清出去。看着九一的杰作，青鸟就连站在这里的勇气都没有了，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实在是不好意思，改天俺让九一再陪你打坏哩东西。”青鸟十分抱歉地说道。

“不行就让九一在这住一晚算了，外面还下着这么大哩雪。”那人并不接青鸟的话，有点不放心的说道。

“不了，我去把大门外的车拉进来，还要麻烦大哥帮俺把九一给架上车。”青鸟很是为难的说道。

“还是我去吧，你抱着孩子呢。”那人说着话就去门外把停在外面的车拉了进来，并用自家的扫把把车上的雪扫干净。

那人帮青鸟把吴九一架进了车上，青鸟把小峰放在了车子的中间靠上的位置，又用塑料布做了一个简单的棚子，虽然不怎么牢靠，好在没有风，遮雪足够了。

“实在是对不住了，改天一定让九一来赔打碎的东西，麻烦大哥了，俺就先回去了。”青鸟感激地说道。

“你看下这么大哩雪，要不我送送你们吧。”

“真不用了，俺走慢点就行。”青鸟拉着车出了大门。

一脚下去，雪已经完全盖住了脚面，行走尚且吃力，更何况身后还拉着一辆板车。两个村庄之间的一段路没有路灯，漆黑一片，路上空无一人，大雪还在下着，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青鸟走一会，歇一会，两只脚也越来越凉，双手也是冷得用不上力。已经走了二十多分钟了，雪还在下着，路也难走，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路的两旁都是麦田，小麦已经被大雪覆盖。上面有一些看不见的蹄子印，由远及近，就在青鸟不远处正有一双眼睛盯着她。

青鸟觉得浑身发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几米开外漆黑一片。车上全是雪，车上的吴九一，还是鼾声如雷，还好出门之前用一块塑料布撑起来，只是那塑料布并不大，只在靠近吴九一胸口及头部处遮住了，两腿却是落满了雪。小峰也在吴九一的边上睡着，小脑袋和吴九一的脑袋并列，两只小脚上也落满了雪。

青鸟浑身是汗，又累又乏，两只脚冰凉，已经快没知觉了，双手冻得发麻，使不上力，好在没有上坡路。不知怎地，青鸟突然发现自己四周黑的吓人，也静地出奇。在这荒郊野地，只有她一家三口，还有两个睡着了，青鸟突然害怕起来。青鸟一分钟也不想再这个地方呆着，吸了口气，又强打起精神拉车。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总觉得今天的路太长太远太难走，而这雪也是越来越厚，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着走着，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是走不动了。接着眼泪就出来了，但是并没有哭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在鼻子里哼着气。咬着牙苦撑着，想着已经过去的日子，还有将来的日子，眼泪挂满了脸，却没有用手去擦。进了自己的村，路灯还亮着，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终于看见了自家的大门，接着眼前一黑，青鸟猛然吃了一惊。一回头，却发现原来本就不怎么亮的路灯都灭了，外面漆黑一片。

好在只有几步路了，青鸟苦苦的支撑着，慢慢地一步步地把车拉到了大门内。实在是累得动不了了，靠着墙喘了一会气。缓过劲来后正要伸手关门，眼光扫过大门外，虽然外面漆黑一片有点看不清。但青鸟还是发现有一个黑影就在自己前面两三米处站着，至于是什么倒是没看清，而且正在一步步地向自己的方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