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情为何物
  • 庞新智
  • 8958字
  • 2022-05-10 14:49:46

我要给红姐写信,尽管我已经有了她的更便捷的联系方式,是她丈夫红岩的手机号码,但是对于红姐,我还是要采用这种最古老的沟通方式。我觉得,书信这种方式,不仅能使人“见字如面”,而且比之于打电话、发短信,更让对方觉得你郑重认真;很多时候,文字表达比口头表达似乎更有味道,当着面我可能无话可说或者不知说啥才好,写信我却能洋洋洒洒有说不完的话。

其实我这封信的实际内容极其简单。核心是:我已把租房子的事情办妥,和老伴儿一起入住了,感觉很好。还有你们临走时安排的事,也有了眉目。当地的领导和学校都很支持,领着我们两口在山下的小学转了一圈,教学条件再好没有。和一些小孩及家长也有接触,他们都表现出浓厚兴趣,前景应该非常理想。而且,你还记得小时候跟妈上课时,咱们一起记的笔记吗?我一本不少地保存着,全都拿来了。这就是现成的教材,至少可以作为参照,略加修改即可。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候大驾光临。不知你们那边情况如何,何时过来,望告。

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写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和进山隐居这几天的愉快心境,以及问候之意。

写完,叫老伴儿来看。老伴儿很快就看完了,一边笑一边微微地摇头,说:“你们俩呀,真是的……挺好,寄出去吧。”

我不知道她说的“挺好”,是说信写得挺好呢,还是说我俩的事挺好,还是我们几个义务教学挺好,不管是什么,反正是批准通过了。

我拿过信封,在收信人处写上“曲红旗姐姐收”。似觉不妥,又拿过一个信封,想了想改成“郝红岩贤弟、曲红旗姐姐收”。看了看仍觉不妥。再拿过一个信封,改成“曲红旗姐姐、郝红岩贤弟收”。想想可以了,才把信封好,贴上邮票。老伴儿在一旁看着只是笑,最后说了句“你呀”,笑着走开了。

第二天八点半,我就拿着信去乡邮所,不远,在村头的公路边,下个坡就到了。我来到柜台前,把信交给里边坐着的穿工作服的姑娘。她看了我一眼,熟练地盖上邮戳,没等她往柜台下边放,我就说:“给我吧。”她似乎觉得奇怪,但还是把信给了我。

我站在门口等候,没过几分钟,就听到了县里邮递员的摩托车声。他总在这个时候来的,我观察过。

他走进邮所和姑娘交接了邮件,走出来时,我把盖好邮戳的信交给他。他看了邮戳就塞进车后的绿色邮袋里,跨上车座,一只脚使劲一蹬,车子“突突突”响起来,带着一溜烟尘飞快跑了。

我一直看着他骑车远去,转过了远处的山口。

邮递员带着我的信走了,摩托车的声音早已消失在夏日蓝色的天幕里。我仍然不知所以地站着,望向远方,我喜欢这样。

远方,青山仍在沉思;脚下,小溪仍在奔忙。

自从那天遇到红姐,我就开始觉得“天意”这个东西,或许真的是存在的。

那是在半个月前,我和老伴儿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是济源太行山周庄村,有个在外地经商的周老板,回村看到年轻人纷纷进了城,老家几近十室九空,除了少数留守老人和孩子,好多院落已经无人居住,原有的旧房因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院里更成蓬蒿乐园,其荒凉景象正应了那句古语:“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除了沟底的水地尚有人耕种,更多的山上的梯田都撂了荒。周老板觉得可惜,感叹之余便有了主意。他想,此处山清水秀,环境优美,正是个休闲养老的最佳境地。于是召集乡亲们共同商量,利用这些废弃的土地和院落,因地赋形,建起一批农家窑洞小院。同时还弄出个名叫农家乐的酒店,又下功夫组织起一套非常完善的管理服务队伍,果然就吸引来一批想要落叶归根、归隐田园的退休老人入住。这些老人过得舒适,就有人写出文章发在网上。其中有一篇类似“新桃花源记”,全文如下:

周庄公社记

余退休归里,偶遇故友,曰:济源有汝同窗好友周希真者,昔时宦海苦行,小有所成,每见红尘熙熙攘攘,时感有违本心之痛,遂辞官归里,逍遥谋生。未几便略有积蓄。一日,召集同窗故友曰:三千年读史,无外功名利禄;九万里寻道,终归诗酒田园。人之在世,当心静如水,自由自在,岂可因斗米而心为形役、惆怅独悲。迷途未远,来者可追。吾欲归故园修建农庄,与诸君同食同住同作同息,植树种菜,自给自足,抱团养老,返璞归真。诸君以为如何。众人皆曰:善。于是周君归里,尽倾囊中所积,依山就势,因地赋形,建起农家小院。众皆应招而至,闭山锁听,偏处一隅,不知山外四时,今夕何年,实乃古桃花源之今在也,汝可相随前往一观。余欣然应诺。

驱车而行,周庄至矣。俯瞰四方形胜,北依王屋主峰天坛山,古帝祭天之所也,彩云缭绕,连高天之祥瑞;南临小浪底水库腹地,华夏母亲之河也,碧波万顷,接地脉之柔阴;西靠大峪镇狩猎场,蓬蒿茂而鸟兽集,生机勃发,古朴自然;东望乃百余里怀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沟底有清溪如带,名砚瓦河,缠绕农舍而过;山间有飞瀑洒珠,曰天上水,挟青山薄雾轻飘。入农庄访俗,所见多鹤发童颜,仪态温润,平静谦和,君子之风也。

每有雄鸡司晨,霞光下或起舞于场上,晨雾中或徜徉于溪边。听鸟语婉转,空谷清响也;看舟分荷塘,渔家收网矣。出工钟声响起,众荷镐锹南岗植树,沿小路鱼贯而上,笑语阵阵,沟壑同欢。昔时荒坡今已成林矣,常年桃李花开不谢,四时松柏长绿怡颜;山果熟时,喜邀农家采摘,其乐融融,亲如家人。午时收工,集体用餐,山村小吃,健康天然,笑品故乡滋味,乐享口舌之福。餐罢各归午憩,静室酣然梦足。起而自由活动,因趣各取所需。有扶杖随处游览,尽得山水之乐;有展卷各代经典,略知古今异同;有聚而练书描画,全无名人达士骄矫之气,贵在发自内心之稚拙本色;有散而小院打理,皆存草木百姓平和心态,妙在紫藤红花只求有缘。而或皓月当空,清风徐来,或相约于高台之上,或围坐于小院之中。一壶酽茶,洗却俗肠;几杯村酒,畅抒胸臆;娓娓尽肺腑之言,殷殷皆兄弟之情。及至兴起,亦歌亦舞,亦戏亦闹,尽欢而散。及归,正东墙虫吟,西塘蛙喧,极静境界,无梦而眠也。

一路看来,唏嘘不已。友笑问如何,余答曰:真世外桃源,吾所愿也。友叹曰:此境虽佳,然其名不贴也,汝试命之。余沉吟良久,对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周学弟诸君能跳出三界,识破红尘,舍繁华而就简朴,远名利而求本真,排众议而持独行,弃俗欲而亲自然者,实不易且难得也。此处既有个人空间,更重群体享受,各取所乐,各尽其能,人人关爱,关爱人人,和睦相处,堪比至亲,植一片森林于当世,传一段佳话于后人,足见志趣高远矣。其意与儒家之天下公平,与道家之清静无为,与佛家之空灵自在,甚而与今人追求之大公理想,均有相通之处,莫如命名曰周庄公社,敢问可贴否?友大笑曰:善,何不秉笔以记之。余颔首应诺。

既归,展纸疾书,题曰:周庄公社记。

我和老伴儿读完文章,也对这个地方有了兴趣,就决定前去实地看看,权当老两口出去旅了趟游。

那天和老伴儿一起来到周庄,游人还真不少。村里村外转了一圈,感觉确实不错。路过一座小桥时,和一群人擦肩而过。在这群人的前面,有个十来岁的男孩跑得飞快,那群人里就有人高喊:“慢点儿,别跑太快,注意安全!”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话语!我不禁停住了脚步,回头寻找那喊话的人。小桥那边喊话的人也正回过头来张望,是个老太太。我俩就这么看着,突然我的心要跳出来了,天哪,这不是红姐吗?老太太顿时也明白过来,颤声问:“你……你是红星吧?”

我急答:“是,我是红星,你是红姐!你……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犹如做梦一般。

我俩都快步走上小桥,就在拱形小桥的中央,四目相对,对望了很久,还是她先开口,说:“我们都老了。”

我说:“是,我们都老了。”

其他人都围过来,红姐拉过一个老汉,给我介绍说:“这是老郝,你姐夫,叫红岩,其实比你小,小两个月,你吃亏了。”又给红岩介绍:“这就是红星,你知道的。”

红岩大方地和我握手,我也很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第一印象敦实健壮。留个板寸头,虽然头发有些稀疏且夹杂些许白发,但仍然不失干练。特别是那张典型的国字脸,很有大将风度。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说了你几十年,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哈哈哈,怎么头发全白了?白了就显老,不过白了有风度。我猜你是个文人,靠脑子吃饭,不像我这工人,出力不费脑,自然身板儿好,你说是不是?哈哈哈。”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拍我的肩膀,感觉很有力量,相伴着的又是一阵笑声,瓮声瓮气,爽朗极了。

我也指着老伴儿给他们介绍:“这是我老伴儿,高国庆,初中的同学。”

老伴儿就和红姐很有风度地握手:“老同学,还认识我吗?初中我在四班,姐和红星在二班,姐早就是我们的偶像,忘了你是全县初中会考的女状元?长得又漂亮,还洋气,才貌双全,咱们那一茬女同学谁不崇拜你呀!后来的事我也知道,红星跟我说过的。”

“咋能不认识呢?你比那时候更漂亮。”红姐抿着嘴笑,用一种神秘的眼神盯着老伴儿看,又朝我瞟一眼说:“你俩还一块儿演过戏呢!”

老伴儿就哧哧笑起来,在我肩上使劲拍了一下,脸也红了。

红岩就抢上来和我老伴儿握手:“弟妹很漂亮嘛!想当年一定是朵校花。”说着扭头又看红姐,说:“俺家红旗也很漂亮,年轻时你俩有一比。”

老伴儿也不让他,笑着“批判”他:“谢姐夫夸奖。人老嘴不老,说出话来照样甜,可想当年是咋骗红旗姐的。这辈子占了红旗姐的便宜,还不满足呀?”

红岩仰天大笑一阵,回敬道:“弟妹你说这话可不对,当年可是她死活要追我的,非我不嫁!不信你问她。”

他们俩说着话,红姐拉过那个小男孩,给我们介绍:“这是我孙子,名叫希望,今年十一岁。”又指指我和老伴儿对孩子说:“这是闪爷爷,这是高奶奶。”孩子很有礼貌地大声叫着“爷爷好,奶奶好”,给我俩各深深鞠了一躬。

老伴儿高兴得很,说:“希望这个名起得好,又通俗又有味儿,大俗大雅。大到国家,小到个人,只要有了希望,就有了精气神,一切也都有了意思。”说着话,就从兜里掏出钱来,两张一百元,亲切地说:“真是好孙子,这是爷爷的,这是奶奶的。”一张一张递给孩子。

红旗、红岩急忙阻拦,推来让去。老伴儿有点急了,对他们说:“你俩都别管,这也是俺的孙子,头次见面,俺咋能不懂礼数?”

他们两口这才不再阻拦,孩子说声“谢谢爷爷奶奶”,接过钱又递给红姐。我在心里直夸老伴儿脑子快,我还真没想到这老礼数呢!

大家结伴而行,我这才发现红岩腿脚不大利索,走路有点跛。我看了老伴儿一眼,老伴儿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不便多问,倒是红岩乐呵呵的,问我老伴儿:“弟妹长得这么漂亮,咋起了个男孩名字呢?”

老伴儿说:“好多人都问过我,其实我也曾经觉得别扭,我是四九年生,阳历十月份,刚过了开国大典,举国同庆,我家又姓高,爷爷就和父母商量,起了‘高国庆’这个名,说是喜上加喜。后来我想改个女性化的名,爷爷说托了共产党、新中国的福,有纪念意义,就没人再提改名的事,也就这么叫过来了。其实名字就是个符号,叫顺了也觉得挺好。全国不知有多少人叫国庆,说明大家都认为这名字好,你说是不是?”

红姐听着瞪大了眼,似乎很吃惊;红岩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这真是巧了,不瞒弟妹说,我也是开国大典后生的,原本也叫国庆的,加上我家姓郝,你念念,好国庆,比你那高国庆还直接。后来那本很有名的小说《红岩》出来了,我伯父就是渣滓洞牢房里的烈士,为了纪念伯父,也因为我特别喜欢《红岩》这本书,才改成‘郝红岩’这个名字了。”

我和老伴儿都“噢”了一声。

我正陷入深思,老伴儿已经找到了新话题,对红岩说:“姐夫要是这么说,那咱俩可得排个大小。我是阳历十月五号,你是几号?”

红岩扑哧笑了,只不说话。老伴儿觉得有戏,逼他快说。红岩只好有些泄气地说:“算你能,比我早一天,我是阳历六号。”

老伴儿得意起来:“想着你就比我小,怎么样?以后不能吃亏,不叫你姐夫了,你改叫我姐,听见了吗?”老伴儿开始摆起谱来。

红岩不同意,反驳她:“要这么说,咱这两家不就乱了吗?”

老伴儿寸步不让:“咋乱了?咱们各叫各的,红旗姐是红旗姐,你该叫我姐就叫我姐,听起来更亲切。红旗姐你说是不是?”

红姐连答“是是”,抿着嘴笑。

我们就这样一路说笑着,在山里边走边看,两家真的亲如一家。最后老伴儿提议今天住下不走了,两家的故事相互说了几十年,上天安排今日得见,怎么能不好好说说话呢?

红岩随即表态赞成:“对对对!我正想说呢,弟妹先替我说了,哈哈哈。”

老伴儿推他一把,瞪眼瞅着他。

红岩不解,也瞪眼瞅着老伴儿:“咋了咋了?”

老伴儿笑着问:“你刚才叫我啥?”

红岩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噢噢,不能叫弟妹,该叫国庆姐!我这辈子正缺个姐疼我呢,老了老了,天上掉下个姐姐来,哈哈,大喜大喜。”说着话停下脚步,双手扳过老伴儿的肩膀,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说:“咱可得说好,我叫你姐可以,姐也得有姐的样子不是?你可得好好疼我。”

“疼你归疼你,”老伴儿笑起来,“你可得乖一点儿,不然姐打你。”

红岩也笑了:“要说我有点亏,你只大我一天,对了,以后我就叫你小姐,对,叫你小姐,哈哈哈!”

老伴儿随即在他背上捶了一拳:“胡说,是老姐!”

红岩说:“是小姐。”

老伴儿说:“是老姐。”

于是他俩小姐、老姐,老姐、小姐地闹起来,结果连他俩自己也说乱了,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红姐瞟了红岩一眼,小声问他:“照你说的,我这辈子就没疼你了?”

红岩恍然大悟,用手拍着嘴说:“打嘴打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这辈子要不是你疼我,我咋能有这么好的身板?”又面对我们认真地说:“你们红姐是真疼我,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可是还一直疼着红星哩。”又面向老伴儿说:“小姐——老姐你不会吃醋吧?”

老伴儿撇着嘴笑看红岩一眼说:“你也太小看你老姐了,有人背地里疼俺家红星,说明啥?说明俺优秀,说明俺有艳福呗。”

红姐仍然只是抿着嘴笑,嘴角的两个酒窝让嘴变成了向上弯曲的弯弯的月牙。

我看着红姐,突然,她的这副神态,一下子把我带回到了六十年前……

我和红姐的认识,纯属天意。

那是建国初期的1956年夏天,我七岁。当时国家还很穷,农村和山区更不用说。我家住在豫西的浅山区,应该说家里啥都缺,但最缺的还是零花钱。吃的也不宽余,但你总还能去地里刨,可有些东西是必须要花钱的,你总得吃盐吧,总得点灯吧,诸如这些花销,通常也就靠采点山果、攒点鸡蛋,拿到山下换钱,或者偶尔有货郎担到村里来时拿出来直接交换。

我父亲小时候读过一年半私塾,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也确实比别人有些见识。头一年农闲时,父亲去山下的镇上轧花——现在的人已经不知道轧花这个词了,那时候人们穿衣,全是自家织的土布,也叫粗布。要织布就得先种棉花,新摘的棉花里是带着籽的,叫籽花,需要送到轧花作坊“脱籽”,这就叫轧花。然后再送到弹花作坊去弹花,让棉花蓬松。然后回家利用高粱芯搓成尺把长的细条,才能在纺车上纺线。然后再经过几道工序,才能织成土布。最后再买染料染上颜色,才能一针一线做成衣服。所以,那个时代人们穿的衣服很单调,原因就在于此了。

在轧花坊里轧花,是不花钱的,只把棉籽留下就行了。人家把棉籽卖给榨油的油坊,一转手就有了收入。父亲在轧花坊里坐着,进来了一位同样是来轧花的瓜农。两人坐着没事,也就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人家就给指了一条路:你回去跟社里说说——当时已经从初级社转成高级社,大村一个村算一个社,小村几个村合成一个社,下边分几个小队,土地、牲口、大型农具当然都已经归公。

那位瓜农对父亲说:“你跟社里说说,不如少种点西瓜,也没有卖不掉的压力。山上旱地瓜甜,成熟也早,利用这时间差弄到城里,人都爱吃个新鲜,价格也好,不图挣大钱,解决个日常花销是不是?”

父亲觉得很有道理,就跟人家学了种瓜技术,回来跟社里商量,选了一块墒情好的土地试种。收完麦,头茬瓜就熟了。父亲摘了瓜,装在独轮车上,次日赶早推到了县城去卖。我家离县城三十多里,全是最原始的乡间土路。父亲让我跟着去,路上也好帮着拉拉坡,更重要的是想让我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我可是还从未出过山呢,当然也兴奋得不行。

我们鸡叫头遍就出发了,到了县城,大约才九点多钟。父亲推着独轮车在街上走,要选个热闹的地方。我却两眼忙不过来看新鲜:乖乖!这就是县城呀!房子这么好,卖东西的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不断头儿,天天都有庙会呀!

这次进城,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其实那时的县城,也不过是个大农村。后来每每想起,我都会告诉自己,人是很容易满足的,起点不同而已。

父亲选了个街口的地方,将瓜切开,一牙一牙摆好——那时卖西瓜,可不是现在这样整个卖的。

生意不错,城里人就爱尝个鲜。过了晌午,来了一个“客人”——只要是买瓜的,父亲都称他们“客人”。这人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细高,清清瘦瘦,白白净净,留着小分头,大概是个子有点高,背就有点弯。看到我们的瓜摊停下来看,嘴里说:“西瓜可下来了,您是哪儿的?”

父亲热情地招呼他,告诉他:“俺是西山的,旱地瓜熟得早,客人不尝个鲜?”

这人连说“尝尝、尝尝”,就让父亲给称了两牙。

他拿起一牙咬了一大口,连说:“不赖,不赖。”

父亲就和他闲聊起来——来县城的路上父亲就教我,做买卖就得嘴甜,会跟客人聊天,三聊两聊就亲近了,买卖就好做了。

父亲试着问他:“客人一定是国家干部吧?”

他边吃瓜边回答:“也算吧,在初中教书。”

父亲问他:“贵姓?”

他说:“免贵姓高。”

父亲笑了,说:“这就对了。”

那人有点不解,仰起头看着父亲。

父亲仍然笑着,说:“你姓高,个子也长得高,职位也高,当了国家干部,学问也高,就能来城里教书了。”

那人显然觉得意外,“扑哧”一声把嘴里的西瓜喷了出来,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还当你说啥哩,你说的和我姓高没啥关系,老乡你真会说话啊!”说着笑着站起来,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很方正的洋布手巾擦嘴。

父亲也很高兴,说:“不说不笑不热闹,大家高兴就好。”

高老师应着“是是”,又坐下继续把瓜吃完,付了钱笑着走了。

看着客人走远,父亲对我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买卖人。嘴要甜,会说话,让人家掏了钱,心里还高高兴兴的。”

瓜摊前暂时没人,父亲就让我把地上的瓜皮收拾干净。我弯腰捡瓜皮时,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块钱,叠了两折,红色的,混在瓜皮里很不显眼。我拿给父亲看,父亲说肯定是高老师掉下的。我说是,高老师掏手巾时,我就觉得有啥掉下来了。父亲离开瓜摊走到街道中间,朝高老师走的方向望了望,知道人已走远了,转回来对我说:“你把钱拿好,兴许高老师过一会儿会回来找,一定要还给人家。”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把一块钱紧紧地攥在手里。

高老师一直没有回来。到了下半晌,就只剩下一个瓜了。父亲想了半天说:“这个瓜不敢切开了,万一卖不了,咱又得赶着回家,不就可惜了?”

父亲决定再等等看,实在没有机会就推回去。然而等来等去,虽然有人来买,但父亲坚决卖整不卖零。眼看时间不早,我们正准备收拾回家,突然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三十多岁,戴着眼镜,车子后面带着一捆书。他看见我们就跳下车,问瓜咋不切开,父亲说卖整不卖零。那人觉得奇怪,父亲就说了原因。那人“哦”了一声,问我们是哪村的,然后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们:“三十多里呢,回到家还不半夜了?”说着开始打量我,问我几岁了。

我小声回答七岁。他点点头说:“也该上学了。”

父亲打量着他,试探着问:“客人高就?”

那人大约觉得父亲文绉绉说话好笑,说:“啥高就不高就,在初中教书。”

父亲一听大喜,忙说:“这就好了,我向您打听个人,高老师您可认识?”就把刚才拾钱的事讲了一遍,我也伸开手让他看已经被汗浸湿的一块钱。

也许是被我满怀期望的眼神所打动,他看了我半天,很认真地问:“地上拾来的钱,不就是自己的吗?”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拾的是别人的钱,不是自己的。”

他不住地点着头,微笑着夸奖我:“这孩子不简单。”又转脸对父亲说:“你教育得好啊!”接着说到刚才的高老师,他说这个高老师不仅认识,而且就在一个学校,然后说:“这样吧,这个瓜我买了,只是没法拿,你帮我送到家,就在前面不远,可以吗?”

父亲连说“中、中”,赶忙收拾东西。

那人住在一个很深的院子里,我向四周瞅瞅,是好几家合住在一起的。父亲把瓜搬起来,那人却并不去接,只是对屋里叫了一声:“小秋,来客人了。”

随着门上竹帘掀起,一个女人应声而出,也戴着眼镜,身条细细的,下巴尖尖的,说话弱弱的:“屋里坐吧。”

父亲推让再三,还是搬着瓜跟进屋里。

那人开始自我介绍,说他姓曲,叫曲忠义,是县里初中的教师,女的是他的爱人,叫钟望秋,桌子旁坐着看书的是女儿,叫红旗。解放了,红旗插遍全中国,就起了这个名字。

他们大人说话,我就站到红旗旁边,想看看她读的什么书,刚伸出手,她就一把将放在一边没读的书拉到自己面前,微微抬着头,拿眼睛瞪着我。我急忙收回手,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睛好大。

一旁的大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曲老师叫了一声“红旗”制止她,她的妈妈却转身过来,拍拍红旗的肩膀弱弱地说:“人家是客人,你们是小朋友,我们家红旗当然是懂礼貌的。”于是大人的话题,就转到了我们两个孩子身上。

曲老师问我的情况,父亲回答:“七岁了,属牛,解放那年七月七生的,是农历,孩子落地时天上的雨刚好停了。”曲老师有点吃惊:“这就巧了,我们家红旗也是那年生的,农历七月七,乞巧节嘛,深夜两点半出生,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你们家孩子是几点?”

父亲也觉得巧了,说:“农村不论钟点,就是后半夜吧,过一个多时辰天就亮。”

曲老师仰头算了算,说:“这么说我们红旗比这个孩子大一个时辰。”

曲老师就拿眼睛打量着我,问:“你喜欢读书吗?”

我点了点头。

又问:“读过什么书?”

我低下了头。

父亲替我回答:“没有读啥书,只是跟我学过《三字经》啥的,会背。”

曲老师就让我背一下听听,我就很流利地背起来。没背多少他又让我停下来,说:“那我问你,知道‘昔孟母,择邻处’是啥意思?”

我答:“就是不要和不好的人在一起,要和好人在一起。”

曲老师高兴起来,大声说:“孺子可教。”又回头看了看钟老师,钟老师会心地微笑着点了点头,扭身在红旗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问:“怎么样?”

红旗又用大眼翻着我,说:“还可以吧。”

气氛已经很热烈了。曲老师就招呼钟老师上饭。父亲不肯,曲老师也不让,说还有几十里路呢,家门都进了,咋能让您空着肚子回。父亲见辞不掉,就一起吃饭。饭后,钟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钱交给曲老师,曲老师塞到父亲手上,说是买瓜钱。父亲哪里肯收,说是饭都吃了,还没付饭钱呢。

推来让去,曲老师说:“也罢,过些天还会见面的,今天就算认了一门亲戚。”父亲这才千恩万谢地告了别。

出县城不远,天就黑了。一路上父亲感慨万分,不知说了多少个“好人哪,一家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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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学习与深度学习(Python版·微课视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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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以任务为导向,讨论了机器学习和深度学习的主要问题,包括聚类、回归、分类、标注、降维、特征工程、超参数调优、序列决策(强化学习)和对抗攻击等。书中对上述每个问题,分别从决策函数类模型、概率类模型和神经网络类模型三个角度来讨论具体的实现算法。本书在内容上兼顾基础知识和应用实践。总体上,以基本理论知识为主线,逐步展开,从概念入手,逐步讨论算法思想,着重考虑知识的关联性,最后落实到机器学习扩展库和深度学习框架的具体应用。具体到每个模型,采用以示例入手、逐渐深入的方式,尽量给出详尽的分析或推导。本书的特点是主要通过示例来讨论相关模型,适合初学者入门使用。本书示例代码采用Python3程序设计语言编写。传统机器学习算法的应用示例主要以ScikitLearn机器学习扩展库来实现,隐马尔可夫模型示例用hmmlearn扩展库来实现,条件随机场模型示例用CRF++工具来实现。深度学习算法的示例采用TensorFlow2框架和MindSpore框架来实现。

王衡军 29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