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王将相(1)

大汉建昭三年冬,史载: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副校尉陈汤召集西域诸属国兵马,远袭盘踞康居的匈奴郅支单于,屠三重城,击斩单于及其阏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级,降虏千余人,表奏朝廷曰:“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唐、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臣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次年春,奏疏及单于首级送抵大汉京城长安未央宫,举国欣腾。汉帝刘弼乃告祠郊庙,赦天下。

有道是国运既昌,气象更新。往年尚属春寒料峭、阴霾朔朔之时,是岁竟变得和风温润,丽日放晴,冰雪消融,万枯复苏,俨然像是早早到了暮春三月、草木争荣之季,长安城亦显得格外明媚秀丽。

这日未央宫内繁花锦簇,宫女佳人三三两两,集于亭台楼榭,苑囿名园,或娉婷赏春,或执子弈棋,或含羞弄墨,浅颦低笑,轻语喧闹,妖娆祥和,一派歌舞升平景象。独有一个偏僻的去处,一名年少宫女静坐柳荫石舫边沿,面照一池潋滟的湖光水色,悄悄脱去鞋袜,玉足垂入湖冰初化的水中,浑然不惧其凛,偷享另一番闲情逸趣。

“姐姐,湖冰尚未化尽,水寒彻骨,小心冻伤了你。”宫女正陶醉间,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突然从石舫后的假山中窜出,大声叫喊,着实把宫女吓了一跳。宫女引项四处张望,看见周遭无其他人来往,这才小心的低声道:“小莽子,别来闹姐姐。”

“我不是来胡闹的,我是想来陪姐姐开心的。”小男孩一遄跃上石舫,走近宫女身边坐下,也要脱靴玩水。宫女急忙阻止他,嗔道:“小莽子,不可胡来。”

“姐姐耍得,我照样也耍得。”

“水好冰的,刚才你不是说了吗,会把脚冻伤的。”

“姐姐这般白嫩的皮肤都不怕,我怕什么。”小男孩不依,使性要陪同她玩水。宫女蹙眉假扮生气,道:“你若不听姐姐的话,姐姐以后就不睬你了。”

此话有如神丹妙药般灵验,小男孩听罢,果真不闹了,讨好的道:“那我就陪着姐姐坐一会,好不?”显出一脸乖乖的天真模样。

宫女不去应他,照旧欣赏湖光美景。她约莫有十六七岁年纪,柳眉蛋脸,玉颜俏目,粉项削肩,纤腰素足,甚是美貌。小男孩不时向她打量,目光偷偷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宫女似是丝毫不觉。

小男孩甚献殷勤,夸赞道:“姐姐,整个宫中,就数你最漂亮。”

宫女淡淡地训斥他:“小孩子别瞎说。”过了一会儿,好像来了兴趣,遂问:“这些皇宫中的所有宫女你都见过了?”

小男孩得意答道:“没有。不过,什么皇后啦,昭仪啦,婧娥啦,美人啦,我见得多了,反正没一个有你漂亮。”

宫女伸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前额,警告道:“这话离开了此处就不能再说。”语气甚是严厉,但显然心里止不住欢喜,旋即又喃喃道:“那些都是贵人,姐姐可不是那个命。”

小男孩只当她心有哀怨,立马安慰道:“如果我是皇上,我肯定要你,不要她们。”宫女赶紧止住他的话头,责备道:“小莽子,你如此胆大包天,连皇上都敢比,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忸怩着脸,把嘴角歪向一边,一股脑儿小孩子的稚气顽皮。

这时候一阵大风忽然从湖面刮过,激起阵阵鳞光,一只蜻蜓不慎被风吹落,跌入附近水中,拼命挣扎。宫女和小男孩立被那蜻蜓的处境神态所吸引,呆呆的看得甚是热闹。

一会儿大风荡起的水波便把蜻蜓推到了岸边,小男孩子一跃下舫,跑过去把蜻蜓捞起来,合什双手用掌心捧着跑回来,递给宫女。小蜻蜓还没死,在宫女手上仍然拼命挣扎,想要飞起来。

宫女从怀中掏出一块小手巾,轻轻拭去蜻蜓翅膀上的水渍,对着它两颗鼓囊囊的小眼珠柔声道:“小东西,下次可要多加小心啰。”接着便把手松开。那蜻蜓摇晃了两下,即刻振翅飞走了。

小男孩望着远去的蜻蜓,惋惜道:“姐姐,你不必这么快就发善心,先拿它玩一会儿再放也不迟。”宫女道:“你拿它来玩弄,你自然快活,可它刻刻都在遭罪,我可高兴不起来。你不如说些皇宫外面的新鲜事儿,好替姐姐解解闷。”

小男孩一拍脑门道:“姐姐不提,我小莽子差点又忘记了。前次来时,本就想要告诉你,自从我们汉人在西域打了大胜仗,这些日子来长安城可热闹了,可惜你不能出宫,否则大可亲身感受一番。”

宫女挨近身去,盯着小男孩问道:“是么?那你说来听听。”

小男孩大受鼓舞,立即如数家珍道来:某某家的儿子、某某家的爷爷、某某家的父兄叔伯从西域都护兵营回来,不用再去服役戍边,举家欢庆,大摆筵席;那些在最近大赦中获释的京城籍囚徒,家人为其请术师在闾里街市做法场,拜祭祖宗神灵,告谢当今皇上的恩典;更有满城相庆匈奴郅支单于被诛的大小戏目,比比皆是,然而大多却被官府制止了去等等,说得他一张小嘴唾沫横飞,好不起劲。

宫女听到后来,不解道:“甘延寿、陈汤两位大人率军远征域外绝域,杀了匈奴人的单于,为我们汉人大大出了一口恶气。此等定边安邦、树扬国威之举,连皇上也在城外太庙专门设坛祭祀天地和祖宗,为何不许百姓举戏相庆?”

小男孩道:“我也想不明白,听说朝中有许多大臣还反对给甘延寿、陈汤两位将军记功封爵哩。”宫女更是不解,遽问:“为什么?”小男孩忽然老成谨慎地放眼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伏近身来小声道:“不仅如此,那些大臣还上奏弹劾甘将军和陈将军,想要皇上治两位将军的罪。”宫女茫然惊问:“以功论罪,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小男孩像个大人似的将两只小手掌往前一摊,道:“道理我就不懂了,反正听说有这么回事,便照话说给你听。”宫女想了想,转而问道:“那你可知道是哪些大臣乱出此等馊主意?”小男孩抓着头皮数道:“有匡丞相,中书令石大人,少府五鹿大人,还有牢什么……,我记不得那么多了。”

宫女听见他提到的都是一些朝廷重臣,必定事关机要,非他一个小小孩童所能详知,遂没再深究下去,只问:“皇上准奏了么?”小男孩答道:“皇上好像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但他极有可能会将就诸多大臣的弹劾,即使他不愿意接受也会顺其自然。之前我常常听见姑妈说,皇上行事的习性向来这样。”

宫女喜爱地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微笑道:“小莽子,谢谢你来告诉姐姐这些事儿。姐姐虽然不认识甘将军、陈将军,但想他们不畏艰险绝远为国杀敌,应当是大大的英雄,最好是莫要受了不明不白之冤。以后你听到什么有关他们的事情,都希望来与姐姐说说,好教姐姐悉心宽怀。”

小男孩点头答应,一本正经道:“我与姐姐是一样的心思,也认为甘将军、陈将军是大大的英雄,然而大功未酬,怎的反倒要被治起罪来?我一定会打听个水落石出,给姐姐一个交待。”

宫女受其诚意所致,心怀大悦,但却叮嘱道:“姐姐并非要你刻意打听,你见机行事就好了。尤其要记住,姐姐对你说的话和吩咐你的事,决计不能告诉他人,否则姐姐就再不理会你了。”

小男孩急忙指天发誓,应道:“姐姐放心,我小莽子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双目向宫女炯炯直视,诚如蒙受冤屈的孩子迫切期待尊长的信赖。接着又道:“前几次姐姐托付的事情,我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了,上天可以作证,保管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宫女满意的点点头,鼓励地亲了亲小男孩的脸颊。小男孩大为受用,试探着问道:“姐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事儿?”宫女与他相视莞尔,又点了点头。

小男孩道:“姐姐每次都是教我去将皇宫内各处存放的书目抄来,不知有何用处?”宫女神神秘秘答道:“当然大有用处啦。只是现下还不能告诉你,等你抄完了来再说。”小男孩止不住显露为难之色,嚅嚅道:“皇宫内的书库、卷帙那么多,数都数不过来,焉知何时才能抄得完全。”

宫女拍了拍他的肩膀,激励他道:“你不是答应过姐姐,说此事决计难不倒你么?”小男孩必是初时想不到此事之繁难,是以在宫女面前夸下了海口。此刻听闻宫女旧话重提,显得不无尴尬,只好道:“以我当时之意,乃是要多找些帮手,很快便能抄完皇宫之内所有的卷藉书目。可是姐姐不愿让他人知道此事,不许找人帮忙,仅凭我区区一人,事情就变得有些难办了。”

宫女宛如对他委以重任,郑重其词道:“小莽子,这件事情对姐姐很重要,姐姐不想被他人插手坏了事。而且在这皇宫里面,姐姐就只有你一个人信得过,你如不肯替姐姐去办,就没有人能帮得上姐姐的忙了,希望你能不厌其烦,忍耐着些,设法尽快把余下书目继续抄录来。”

小男孩顿添喜悦之情,抿嘴答应,然则又道:“若是只抄录书目,不知其内容,有何意义?”宫女想了想,用心开启他道:“书目就像是人的名字,有了户藉名册你才容易找到你想要找的人。把皇宫的所有书目抄来整理成册,将来无论是谁,要查找什么书,只要对照目录名册检索,便易如反掌,你说是也不是?”

小男孩恍然大悟,兴奋道:“如此的确是管理卷藉的好办法。眼下皇宫中许多书册都是随意存放,累积无序,要找到其中某卷书册,既费时日,又耗人力。尤其是天禄阁、石渠阁两个藏书大库,积册成山,书目杂乱,每次从中查找指定的书册都如同大海捞针。我陪太子表哥到两个藏书阁去过好多回,每回都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要许多宫人帮忙,才有所获。若是依照姐姐所言,将宫内所有藏书归类整理,汇总名目编为专册,籍之入手查起,按图索骥,顺藤摘瓜,自然就容易多了。姐姐真是聪明!”

宫女见他解纳己意,甚是喜欢,打发道:“既有此等好处,你还不赶紧去替姐姐抄录书目?”小男孩颇显依依不舍,恳求道:“我想和姐姐多玩一会儿。”宫女为把他支开,敷衍道:“姐姐有的是闲暇,可至今没能遂意,日日在这宫里呆得发闷。你须得先快些儿把正经事办了,姐姐才有心情和你玩耍。”

小男孩言不由衷道:“那我这就去了。”嘴里说着,脚下却寸步未移。宫女再三催促,小男孩方才不得已抬起两根小腿,一步一回头地搭讪着走了。

宫女待小男孩走远,清嗓开腔轻轻唱道:

“山青青兮,山青青——

香香河水兮,濯吾裳。

路迢迢兮,难相见。

回回梦里兮,唤断肠……”

唱着唱着,眼眶不知不觉已湿润起来,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落水中。正做伤心处,猛然听得人声喧嚣,由远而近。宫女赶忙止住泪,收起双足抹干,穿好鞋袜,站起来整饬衣裙。因坐得太久双腿酥麻,险些儿打了个踉跄。

不一会儿,众多宫女、仆妇从假山后不远处的游廊匆促走过,虽有宫监指引列队而行,但众宫女谨慎约束之余,脸上均有喜色,七嘴八舌,推推攘攘,甚是热闹。一名仆妇落在了后面,东张西望,侧头探见这边石舫上站着的宫女,便快步拐过来,有些着急的喊道:“嫱儿,您愣在这儿做甚?还不抓紧跟大伙儿去啊。”

“王姑姑,什么事?”宫女问道。

“你这个傻丫头!今天掖庭要挑人去伺候皇上宴寝,大伙儿都赶着去博个头彩。我心里正嘀咕着呢,有哪个比得上我的嫱儿水灵灵妩媚娇美可人啊?你还躲躲藏藏的站着干啥?”

“王姑姑,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不去了。”

“什么身子不舒服!没被碰过身子的闺女就是害羞。姑姑陪你去。”仆妇说着,急急走近要拉宫女的衣袖。

宫女退后一步,避开王姑姑的手,歉然道:“嫱儿知道姑姑的好心,可嫱儿今个儿真的不舒服哩。”

王姑姑认真仔细打量了宫女一番,见她双眶有些红肿,关心着问道:“想家了?”

“不是的。”宫女虽矢口否认,但毕竟正中心事,难以掩饰,黯然垂下了头来。

“小丫头骗不了姑姑。这不?眼泪都还没干呢。”王姑姑疼爱地将宫女的手臂挽过去,替她抹抹泪痕,安慰道:“不去就不去。珍珠不怕没光照,凤凰哪愁没龙窝?姑姑陪你回去好好歇会儿。”

宫女点头答应,扶着王姑姑下了石舫。两人相依相偎,沿着柳岸石径慢慢向远处一片低矮的宫中旁舍走去。那里正是一般宫女和仆妇们的住处,青砖绿瓦,简檐陋壁,与旁边的那些飞梁画栋、重檐镏金的高大殿阁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这些旁舍好歹也是宫中特地为安置宫女、仆从而设,每幢均有一个小院,几间砖房,朱门锦帘,镶嵌绿色琉璃的窗台,微微挑起的垂脊飞角,尚还点缀着金狮、貔貅、刀剑之类的辟邪饰物。虽然远不及旁边庑殿高阁的奇丽奢华,却也甚为工整大方,堪比得上平常百姓的小富人家。

王姑姑一路走一路开导宫女,絮叨道:“嫱儿,进得这个宫来,就得认命。只要你见不着皇上,不被皇上宠幸,就只能天天孤守在这里。一辈子见不着皇上,一辈子孤守在这里,熬到头大把的春光可就全都浪费了。”

“王姑姑,等我到了像你这个年纪,皇上该当会把我放回家乡去罢。”

“青春年少的,做甚寻这种没出息的奔头!几十年下来,你不是瞎折腾自己吗!如你这么如花似玉的人儿,没个人宠你疼你,岂不是委屈了老天爷的苦心?姑姑奉劝你往后千万别再做这种念想。趁个机会见着皇上,服侍好了,要见你爹娘,也就不难了。说不定到时皇上还封你个美人、贵妃什么的,衣锦还乡,瞧你爹娘多有面子。”

“我不稀罕这些。我只想……只想回去见我爹娘。”

“好多姑娘想进这儿来还没门呢,您倒不稀罕。”王姑姑摇了摇头,叹息道:“嫱儿啊嫱儿,你就是缺颗心眼儿!”

两人说着说着,已走进了一间小院,绕过几棵正抽新枝、叶芽如酥的榆树后,来到了房舍的屋檐下。王姑姑帮宫女打开屋门,穿过回廊,进入寝室。回廊之内,尚有其他寝室数间,分住别的宫女。大概诸多宫女都争相应选去了,整座大屋子除了王姑姑和这名宫女,一无生气,静悄悄的,颇显寒硶。

王姑姑是这间宫中院舍的管事兼杂役,专门照料住在院内的年少待召宫女。所谓待召,便是等着皇上召宠临幸之意。被王姑姑唤作嫱儿的这名宫女,在该院中除王姑姑外,数其入宫时日最久,然则因其始终刻意回避,从未得皇上召幸宠爱,是以仍旧住在这间小院之中,归王姑姑照管。

按照宫里的规矩,王姑姑既要配合掖庭令丞对这间小院的宫女施行管教,更要担当宫女们日常用度的领缴,饮食起居,洒扫洗厨之类的杂务粗活,以免宫女们受日常生计所累,糙皮黄脸,蓬头垢面,不为皇上喜爱。

嫱儿在室内稍歇,便客客气气对王姑姑道:“我有些饿了,姑姑帮我弄点吃的好么?”王姑姑闻言即道:“你暂且忍耐一下,先躺一会儿,姑姑这就去给你弄来。”她把嫱儿扶到炕沿坐好,给她备了些茶水点心,便出门下厨去了。

嫱儿吃用了一些点心,靠着炕头躺下,迷迷糊糊中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日落黄昏。王姑姑送来的饭菜,两个馍馍,一碟蚕豆,一碟腌肉,放在室中几上,已变冰凉。嫱儿腹中饥饿,倒了一杯热茶,就着食用,裹腹充饥。

“嫱儿醒了?”王姑姑不知从何处方回,正好撞见嫱儿在吃冷饭,赶忙阻止她:“这个使不得,会弄坏肚子的。我拿去帮你再热一热。”嫱儿道:“不用了,王姑姑。我已经吃饱啦。”

王姑姑自责道:“都怪我,看你睡得香,不忍唤你起来。出门去看外面的热闹,倒忘了把你独个儿冷落在这里。”

“不碍事的。我知道你疼我啦。”嫱儿把王姑姑拉着坐到身边来,娇嗔道,“外面都有些什么热闹?王姑姑,你给我讲讲好不?”

“敢情好了。”王姑姑把嫱儿搂到怀里说道,“今天二月初二龙抬头,本来就是个祈福纳祥的好日子,加之皇上准许将那匈奴郅支单于的头颅悬挂藁街示众十日,长安城中个个无不赶赴争观,传告议论纷纷。都道是去年腊月甘延寿、陈汤两位将军带兵到西域很远很远的地方,攻破了匈奴的王城,歼灭匈奴全军,把匈奴头儿的脑袋也砍下送到京城来,实乃前朝未有之举,必是兆示今朝国运兴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啊,今年绝对是个好年头。这不,那匈奴老儿的头颅还在那高高的旗杆上颤抖着呢,站在北阙门的城楼上,大老远都能看得见。”

“恶人大逆无道遭诛,是其罪有应得。但往大街上挂个血淋淋的人头,未免太过吓人。”嫱儿听得心里有些发怵。

王姑姑道:“这个是要挂的,一定要挂给那些蛮夷孽藩看看,以示警诫,教他们往后决不敢再来侵扰咱们大汉子民。不过我的好嫱儿,完全不用怕那单于的人头,其千里迢迢被送过来,历经大漠风沙,早已干瘪僵硬,就像一个用破皮囊裹着的石头,听说不用药制,甚也腐烂不了,哪里还能吓得了人?”

“匈奴人都像郅支单于那般坏么?”嫱儿自幼生长在南方,对匈奴犯汉的种种恶行只是听闻,从未得见。

王姑姑道:“从高皇帝之世起,匈奴人就时常跑到我们大汉的国土疆垂掳掠牲口,强抢民女,焚家劫舍,无恶不作。对抓到的汉人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动不动就杀戮残害,甚至把刚生下来的婴儿都煮来吃,伤天害理,令人发指。你说坏不坏?”

嫱儿道:“这些都是侵扰汉边的匈奴军人所为,匈奴还有普通百姓,难道他们真如传言,也是这般凶残模样么?”

王姑姑道:“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传言如是,事实也差不了多少。匈奴人无论男女老少,尽皆成群而徙,居无定所,四处流窜,野蛮虏掠成性,毫无教化,根本分不出孰是兵孰是民来,简直可以说是举国皆寇,全无善类。”

嫱儿道:“他们这般坏,怪不得上天要借两位将军之手惩罚他们,皇上实确应该重重犒赏甘、陈两位将军及其一班将士。”

王姑姑道:“端的合当封赏。只是皇上起初听了朝廷众臣许多不同意见,以致有些犹豫,到今个儿才决定对有功将士进行嘉奖,并赐命南北二军校尉各领八百官兵在未央宫司马门前表演技艺,比赛选拔才俊。皇上领着群臣登上门楼亲临观摩,场面百年难遇,真个好热闹。今晚皇上还要大宴群臣呢。”

嫱儿听着觉得纳闷,问道:“立功的是甘将军、陈将军等驻守西域的将士,为何接受皇上赐观的却是京城里的南北二军?”

王姑姑约略迟疑,随而道:“这个说来话长,吾等卑微之流,不好议论朝廷的是非。不过,听说此次嘉奖不仅没有甘、陈两位将军,而且还要处罚他们……”嫱儿气急打断王姑姑的话头,直言道:“既是英雄,就万万不能委屈了。”

王姑姑哀忧道:“有人劾举甘、陈两位将军该次讨伐斩杀匈奴郅支单于,乃是假造皇上的圣旨,擅自调遣西域诸属国兵马,有犯逆之嫌……这个……这个可属大罪,弄不好是要被砍头的。”

嫱儿愤然道:“那怎么成呢?岂不是在替匈奴人报仇么……”话到一半,似觉不妥,硬生生打住话头。王姑姑沉沉叹了一口气,慎重道:“这个我只是听说,孰是孰非自有公卿论证裁定,咱们等辈且不必去理会。”

嫱儿强忍住激愤,愣愣地听着,默不做声。王姑姑接着道:“今儿个皇上高兴,晚夕在未央宫麒麟殿集会公卿大臣,赐膳祝酒,日间召命下来,让掖庭诸位令长在宫女中挑选能歌善舞者上殿表演助兴,皇上将会留下相中的侍寝。嫱儿,你不去碰碰运气着实太可惜了,如你这般冠绝当世的花容月貌,倘若今晚被皇上看中,就大有机会得到皇上的恩宠了。”

嫱儿脸色微红,冷冰冰的道:“嫱儿没这等福气。胜嫱儿百倍的姐妹多得是,皇上有她们就已足够。”王姑姑轻轻握住她的手,抚慰道:“你莫负气在怀,放轻自己了,这个是要费些心思的……”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响动,有人进屋,却是其他宫女回来了。一名宫女打嫱儿的闺室门口经过,恰巧听见嫱儿和王姑姑后面的话,便止步掀帘探头,气鼓鼓地接过话去:“王姑姑说得是,侬看住在隔院的欢姐姐哪有嫱姐姐长得好,却被宫长大人挑选去了,不就仗着她舅舅是宫长大人的相识么?若是公平而论,莫说是嫱姐姐,就我小曼儿也要比她强好几倍哩。”

“小曼,你初来乍到,说话要有分寸,不能随口中伤其他姐妹,否则就拿你问罪。”王姑姑心知年幼的宫女心性纯良,举止随性,便时时严加管束,以免她们说错话,做错事,既耽搁了她们的前程,也可能累及自己。

嫱儿洞若观火,趁便道:“王姑姑,你去照料其他姐妹吧。曼儿她们折腾了半天回来,想必也是累了饿了。”她不想再听王姑姑唠叨如何去争取给皇上侍寝的事,却好顺着事儿打发王姑姑。

那小曼心里仍然有气,嘟哝道:“可不是,一会儿使人站这,一会儿使人站那,还要跳来跳去,就是不给坐。而且宫长大人挑来挑去总挑他看中的那几个人,对其余恁般刁难明摆着是让咱们光陪在一旁受罪,真是没意思,累死了。”

“曼儿,这种抱怨的话小心被人听了去。我看宫长大人没选中你,是因为你年纪太小,等你慢慢长大,往后侍奉皇上的机缘还多着呢,切不可使气胡来啊。”王姑姑边说边站起身来,出门牵了小曼的手,安抚着她招呼其他宫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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