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辈子，娶我可好

今夕何年，一如初见。

叶小小很艰难地睁开双眼，看着病房门口那个老态龙钟的男人，眼睛一如皎月。

“啊，是你啊，你真的来了啊。”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可是男人还是听见了。

“来见你。”男人拄着拐杖走到了她病床前，慢慢坐了下来，行动迟缓又笨拙。

叶小小细细地打量眼前六十多年未见的，曾经最熟悉如今却是最陌生的男人。头发花白，满脸褶皱，一副圆形老花镜搭在鼻梁上，眸眼深沉，毫无了半丝她熟知的青涩。

“你老了。”她说道。

“彼此。”男人静静地看她，再见面时的那丝道不明的窘迫感席卷了全身，半晌才回答道。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叶小小看在眼里，心中苦涩，问自己，请他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是不是错了。可是，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啊。

她将儿子儿媳遣出病房，这才开口道，“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

“你是怎么来的，闺女送你来的吗？”

“是啊。”

男人有些惊讶，她原来，知道他有个闺女啊。

“你家老婆子同意你来见我啊？”其实她挺怕的。她这么唐突地联系他，若是打搅了她晚年的生活，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他才得到幸福的。

这个问题，过了很久，男人都没有回答。

叶小小的一颗心也是提了起来。

为什么这种表情呢？为什么不回答她呢？难道，她真的给他造成了困扰吗？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她还是这么不懂事地给他造成了困扰。

男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无奈地垂下眸。

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呢。一有些什么，就开始自责起来了。真傻，这么多年了，怎么也没有学会任性些呢？

“她前些年去了。”

叶小小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是歉意地说，“抱歉。”

“没啥，已经习惯了。”说到这儿，男人露出了进房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宁静得仿佛一汪清泉。

即使鬓发花白，老态龙钟，这个笑容还是晃花了叶小小的心神。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很幸福。啊，果然我一点也不适合他啊。果然好羡慕能嫁给他的那个女人。

她在心下这么感叹着，脸上的向往之色流露无余，同时伴有的，还有一份心酸。

男人见气氛冷场，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只负责听，而她负责活跃气氛。男人努力地想要去寻找话题，却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偏头看到床头一罐彩色的折纸星星，然后若有所思。

这是她折的吗？原来她还喜欢折这种东西啊。愿望又是什么呢？真是好奇，她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呢？

“谢谢。”叶小小终于打破了这一方沉静，声音也清晰响亮了起来，连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她看起来，精神些了，男人这么想着。

“嗯？”

叶小小笑着，“谢谢你愿意大老远地来见我。谢谢你，一直都没有更换号码。”

“嗯。”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为什么没有换手机号码，这个号码他又是为了谁才保留了一辈子。六十年前，他始终欠了她一声“珍重”。

叶小小似是突然好起来一般，絮絮叨叨地讲诉着这后半辈子的日子。而男人，只是静静地听着。恍若间，似是回到了六十年前。

那个少女，永远挂着黎明般璀璨甜美的微笑。

若时间能够停留，即使只是这一刻，也是极好的。

只小半个小时，叶小小觉得眼皮沉重，睡意难忍，她意识到，她累了。

面对她的突然安静，男人有些担心起来，“怎么了？可是不舒服？我去唤你儿子和医生进来。”说着，他便拄着拐杖起来想要去按那床头的呼叫键。

他的衣摆被一只满是岁月痕迹的手扯住，那只手，微微颤抖着。男人回头看着床上一下子失去了许多生气的女人，慌了神。

原来，他们是真的都老了。

“小小……”

这是他进门来，喊她的第一声。

他还要再开口说什么，却见叶小小动了动嘴唇，似是有话要说，便俯下身靠近了些，以便自己能听清她的需求。

“云……”她在叫他，声音非常得虚弱，好像刚才那侃侃而谈的人不是她似得。他转眼看着她，静静地听。

“云岚……”她看着他，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眼神中藏有一分微不可察的希冀。

“下辈子……娶我……可好……？”

男人渐渐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微张的唇瓣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慌乱。

她说什么？

看见他的不知所措，叶小小苦涩地闭上了眼。

是她天真了。她没有资格去与他说这样的话的。是她天真了。她明知道，自己不配。

不等男人回答，她又说道，仿佛用上了全身的气力，也是没有忘记展露她的微笑。

“对……不起，吓……到，你了……”

语落，她扯着他衣袖的手无力地落下，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一般，眼角还滑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男人呼吸加重，颤抖着手去握住那只已经落下的手，喊着她的名字。轻声地，害怕惊吓到她，着急地，害怕得不到回应。

“小小……”

“你别睡呀，你理理我。”

“小小……你怎么又不告而别呢？”

“小小……”

他想问问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问问她那句话是不是他听错了？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不是说，各自安好吗？

不是说，他不及格了吗？

难道这个丫头说得话，一直都是骗他的吗？

混蛋。

“小小……”

“叶小小！”

男人的呼唤，一声声地回荡在白色冰冷的病房内，却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叶小小走了，尸骨化成了灰，撒在那海里，顺着海风，飘远，连带着男人的心，也是飘远了去。

男人的手里，握着一只装满了星星的罐子，就是叶小小病床床头的那只星星罐子。这是叶小小的儿子塞给他的，说是，应该是折给他的。

他说，“你能相信吗？这两个人临死的时候喊的，都不是彼此的名字。我真庆幸，我有一个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的媳妇儿。”

罐口的木塞，很紧，男人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是打开了。塞子下面连着一根钓鱼线，那线上，拴着一只许愿笺。

他哆嗦着双手，笨拙地，用了好久的时间，才是解下了那纸笺，再是轻轻地打开，生怕不小心将那脆弱的纸张碰碎了。

他以为这里面会有叶小小最后的愿望，他想着，无论多难，他都会替她去实现了。可是，这里面没有什么愿望，更没有什么话语，只有一个数字，极简单的一个数字。

“100”。

“啪嗒”

纸笺被泪水打湿，男人的耳畔隐约响起了两个声音。

“我在你那里，还剩几分？”

“五……五十九……”

男人抿紧了唇，看着遥远的海平线，纸笺也是被紧紧地捏在手里，湿润了眼眶。

“骗子。”

你真是全世界，最会骗人的女人。

叶小小，你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直接带走？

为什么要在最后的时刻，还要把真相告诉我？

你要让我，带着这样的遗憾，度过剩下的日子吗？

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失去你第二次？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近百岁的老人，坐在那海岸边，哭得像个丢失了珍贵宝物的孩子。

“若有来世，我定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