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宏图

他说风雨中,这点苦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又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继续追梦......

苏州府,浏家港。

碧浪滔天,烈日炎炎。远处白帆点点,一群群海鸥穿梭翱翔在苍穹之中。它们时而盘旋时而俯冲,在辽阔的海平面上勾勒出一幅别样的画面。漫长的海岸边上人山人海,气势恢宏,细细一看,却是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这东海之滨。瞧他们衣着服饰,应是附近村镇的居民百姓。

虽然场面杂挤,但丝毫没有掩饰得住挂在脸上的精神喜庆儿。却不知今日是何期日?能使得这芸芸众生放下一时渔梨,甘冒这夏伏酷暑也要来此集会?

原来此处是苏州府浏家港边的一个小镇,唤作“沙镇”。时值大明永乐年间,成祖朱棣在位,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沙镇虽地处海疆之畔,却也民风淳朴,一派繁荣景象。而今日虽不是什么逢年节庆之日,但对于无数大明子民来说,却更胜于此。

公元一四零九年夏,大明西洋使团特使郑和率领庞大的水师使团远航归来,这是大明朝水师船队第二次出使西洋回归,此旷世盛举,连海滨之民亦有耳闻,故早早在这海岸等候,一睹天朝水师风采。难怪场面能有如此规模.那传说中的三保太监郑和在大明朝可谓是妇孺皆知,英名播于四海,今日亦是他第二次出使西洋而归,看这群民阵势,便知所言非虚。

忽而乐声四起,人群中“宝船回来了,三保公公回来了!”之言时起彼伏,百姓们纷踮起脚尖朝乐声响起处争目眺望。

一队队硕大无比的宝船缓缓靠岸驶来,约莫盏茶功夫,宝船便即靠岸。顿时人群中拥挤声,呐喊声,吵杂声交成一片。群情激奋,万众一心。

宝船上更是军容严谨,一排排军士分列船身,船尾站立着一排排蓝衣人士,看这打扮,该是远洋船上的水手。虽没有正规军士豪华的军容军貌,却也英姿飒爽,排列之齐整实不输正规军士分毫。

在四名军士的领持下,一个中年男子从甲板上缓步而来,走过了木吊桥,人群中让开了一条大道,男子脸色沉重却明显抑住不住那丝亢奋,沧桑的轮廓历经岁月的洗礼仍不失大好男儿的阳刚之态。从他深邃的眼神可以想像遥远的大海深处所诉说的英雄般的事迹。

只见他略整衣袍,面向北方,随即双膝跪地,喃喃哽咽道:“皇上,我们回来了。”身旁的军士们也都跪了下去,大喊道:“皇上,我们回来了!”

海滩上的百姓也纷纷下跪,道:“吾皇万岁,大明万岁!”这男子便是郑和,成祖皇帝钦定的出使西洋特使。人称三保公公。

片刻过后,郑和直起身子,面向着这万千大明子民,深深的作了一揖,道:“大明的子民们,天佑我大明,终不负吾皇重托,顺利出使西洋而归,吾皇万岁!大明万岁!”人群中再次异口同声的道:“吾皇万岁!大明万岁!”一时间响彻天地!

激情澎湃的人群中,一粗衣少年久久的望着郑和渐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男儿当如此!三保公公真不愧为我大明的旷世英雄!”身旁另一少年道:“秦航,又偷偷嘀咕什么呢?人家自然是真英雄,我们嘛,有机会一睹英雄英姿就很不错了。英雄都走了,咱也回去吧。”

那叫秦航的少年道:“孝明,你先回去,我还要去一躺私塾做一下功课。”

那叫孝明的少年道:“好,不打扰你用功了,我先帮我爹出躺海打点鱼回来弄晚饭。”说罢疾驰而去。

那叫秦航和孝明的两个少年是沙镇上的普通渔家子弟,沙镇临海,寻常百姓皆以捕鱼为生。当然,偶尔也做点农活。他们哥俩今年都只有十八岁,孝明有姓为邓,两人从小玩到大,情分自是不必多提。

秦航回到私塾,向柳先生领了功课,便即回家。柳先生是沙镇的教书先生,在镇东头开了所私塾,平常多是教教这些农家子弟,有时候也会有富贾人家请去教学,在沙镇算的上是小有名气。秦航和邓孝明这几个少年是他从小教大的,师生间感情倒也融洽。只是这伙少年终日在渔船上打滚,念书倒不怎么出众,反倒是水上功夫,却是一个比一个了得,也使得先生日渐忧心。

秦航回到家中,正要用饭。忽听的一个苍老声音传来:“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不用多猜,秦航便知是老父驾临。

秦航吱声道:“都好了,柳先生已考过了。”

秦老父点了点头,又道:“往常做功课没似今天这般慢,你又跑哪了?”

秦航摸了摸头,道:“今天到海滩看三保公公的船队去了。场面极其壮观,因此耽搁了些时辰。”

秦老父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回屋去了。可从他的神情中,秦航却能看出父亲并没有为他能参加这一盛举而显现出半分喜态,十分神态中倒有七分沉默另外似乎还带有三分不屑。秦航也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父亲就是这副神态,没有什么大喜大悲,更多的是沉默寡言。

用过饭后,秦航来到了后山。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夜晚睡得不早,每晚都会到后山练练功。

秦航家就在山脚下,其实苏州府境内山本不多,尤其是临海之滨,更是少见。就他们这座后山,在整个沙镇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秦航自七岁那年开始习武,父亲本并不太赞成。但后来见他日日坚持,也便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只是千里马常有,但伯乐却不常有。秦航这身子骨无论是水上还是水底,都是练家子的好料子,无奈沙镇地偏人稀,大众百姓除了在船上有点本事外,他行他业倒也出不了什么人才。因此秦航也只能自学自练,先天上的一些异禀,在加上后天之努力,却也练的有模有样,只是在秦航本身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柔软的晚风轻佛大地,丝丝响却带有点微薄的凉意。皎洁的明月倚挂当头,如盘,如圆,独自漫步在这空旷的山中,该是何等的惬意?谁能拒绝大自然如斯的意境?谁又能不向往那独有的一丝宁静?习惯了白日的喧嚣,是该享受一下这片刻的幽宁了。如能在此良辰美景中边打拳边喝酒,又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秦航瞬间摆好姿势,一拳一掌的舞了起来。他这套拳法名曰散拳,乃是近距离搏斗的常用拳法,创自北宋一疯僧之手。据说那疯僧原是相国寺的一挂单和尚,行事疯癫无常,然掌上功夫却甚是了得,就这一套散拳共有二十四式,无一不是精髓之作,是一次在酒醉之后疯僧自行舞出来的,跟传统的醉拳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本质多少有些区别。

只见秦航一招一式衣袂飘飘,忽而全身散架般划出一拳,又忽而仓促潦倒间斜出一掌,还不时的夹杂着两下横腿,端的是精彩绝伦,散字一说,当是表现的淋漓尽致。转眼间二十四式下来,秦航收势而止。

“好拳法!”一声清丽脱俗的赞美从左侧青松后传来。秦航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翩翩少女。这是一张无与伦比,清丽脱俗的面庞,可比银空皓月;明眸万里,但让星辉失色;粉唇嫩舌,谢却樱桃万红。柳叶弯眉,倒垂二月丝绦;亮发如雪,可羞得西施闭月,可羞得貂蝉落花。飘飘然如出世尘风,又道是仙缕下凡!虽没有锦衣相衬,却别有一番风韵,在皎洁的月光下更显得那么绝雅,那么灵秀。在这偏壤小镇上却有如此气质女子,倒也罕见。

然则秦航却并没有表现出大吃惊的表情,咧嘴一笑,道:“若纯,你来了。”原来他们却是早已相识。

那叫若纯的女子笑道:“我来了这么久你才发现啊,看来你警惕灵敏性又退步了。”

秦航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道:“想来是被这里美景所陶醉,忽略了周围的一切了。”

说话这女子姓白,是镇西边琴姨家的闺女。琴姨是十二年前才搬来的沙镇,丈夫死于“靖难之役”。平日里是靠着帮大户人家做点针线活维持生计,在乡里乡亲都处得挺和睦。白若纯自也是打小和秦航长大的了,属于青梅竹马之类。

白若纯缓缓走向秦航身旁,整了整秦航的衣褶,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布绢,在秦航的额上轻轻擦拭。此时此刻,想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也莫过如此吧。白若纯深深的望着秦航,那是**间独有的眼神,也许有时候伊人的眼神,才是世间唯美之灵吧。

良久,若纯收回了布绢,和秦航一起坐在了一块山石上。她轻轻道:“秦航,我们现在越来越大了,你有没有想过今后?”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那么的腻,佳人轻吐幽兰,最是销魂不过。

秦航双手后撑着岩石,仰望着夜空,思索片刻,道:“今后?今后的事又有谁能预料得到?也许是按照父亲的期盼好好念书,或许能考个功名;再也许是在船上打渔,又或是卖些体力活。总之你放心,将来不论做什么也都会养着你。”

若纯莞尔一笑,轻轻依偎在秦航胸前,道:“我知道这些事你都不情愿做,又何必说来戏耍于我?你心里总还埋藏着一些我不清楚的想法,我们从小长大,你总是把事情闷在心里。”

秦航轻抚着若纯的右肩,她的肩细腻柔滑,总是让人难以释手。如能时时柔肩在怀,夫复何求?只听得他缓缓道:“还是你最懂我,没错,我不想依着父亲的路子生活。我要走自己的路,我以后想去当水手。”

若纯有点不解道:“水手?为什么想当水手?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整天呆在船上捕鱼。现在又是为何?”

秦航松开了伊人柔肩上的双手,徐徐站立起来,正色道:“我说的水手不是天天在船上捕鱼的那种水手,是在汪洋大海中经历风雨的水手。”

若纯跟着他的目光也站立起来,依然是那样深深的看着他,仿佛那个眼神从开始就未离开过这个男子。她有点懂了,像她这种聪明的女子哪怕是情郎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她也能猜知一二寓意,又何况如此明了的言语!秦航握紧住她的手,目光坚毅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那是若纯从未见过的眼神,既不扑朔,也不迷离,但就是那么的坚定!若纯此刻已经明白,他的情郎,要长大了。蓦然间,一股高大的形象莫名的涌上心头。

北平,大明宫。

金銮殿上,朝宇明堂。殿下文武百官在山呼数声万岁之后,各就班位。成祖皇帝面相庄严,往龙椅居中而坐。随即向身旁的内侍空点一指,那内侍会了意,上前一步,大声宣道:“皇上有旨,宣西洋特使郑和上殿。”

顷刻间门外的侍卫已将此洪声一拨拨的传了下去。片刻过后,一身官服的郑和已然走上殿来,山呼万岁之后,便即跪地不动。成祖宣了一句起身回话,郑和便缓缓起身。

成祖皇帝道:“前日闻言爱卿已从西洋归航,朕喜不自禁。郑爱卿此去西洋有何成效,速速说与朕听。”

郑和回望天颜,恭敬道:“仗吾皇恩威,此去西洋,一路皆顺。西洋诸番国于我天朝之威赞不绝口。此次已将各番国使节安然送回,其间更有番国如占城,暹罗,爪哇等国与我天朝互换礼节互通港口贸易,可谓是获益匪浅。”

成祖龙颜大悦道:“哈哈哈哈,不愧是朕钦定特使,果然不负朕望,爱卿再次立此千古奇功,朕自当奖赏。”文武百官随即也都附和道:“三保公公振我国威,当真是了不起,了不起。”一时间赞美之言响彻朝堂。

郑和道:“微臣怎敢居功,上赖吾皇恩威下有将士不懈,才能完成使命。微臣只是奉命执行而已。”

成祖道:“爱卿不必谦逊,论功行赏,天经地义,朕立即传命户部,重赏爱卿,所有随爱卿下西洋之将士使者都重重有赏。”

郑和再次跪拜而下:“微臣在此替将士们谢吾皇天恩。”成祖又道:“今日朝政之事就此作罢,爱卿明早再随朕到书房,朕还有事与卿相商。”郑和领命谢恩,朝会散罢,自是径自回府,不必多提。

清晨的阳光总是那么的充满生机,在阳光的普照下,花草树木,虫鸟鱼禽,都显现出来了勃勃的生命力,树丛的缕缕光影交汇映错,池中游鱼戏水,一切是那么的祥和。有时候,你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神奇的造物能力,它带给我们无尽的享受。郑和就是如此,他每天都很享受这清晨的阳光,享受大自然给予人间的一切。每日清晨,不管再忙他都会到花园停留片刻,享受这片刻的安宁。这些年来,他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了,官场的沉浮,勾心斗角,汪洋的探险,生死难测。而唯有府中的这个花园才能让他暂忘一切忧愁烦恼。对于他这种活了半辈子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忘掉这些世间俗事,找个安静的归处,来走完下半辈子。可惜,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如今的他,要想脱离这些俗物凡事,还真是不太可能。两次下西洋,让他到达了人生的巅峰状态,名,利,权,瞬间全部都有了。不是他放不下,而是天下不允许他放下。有时候,有些事,不论你情愿不情愿,你总得要去担当。这是男儿与生俱来就注定要背负的一种责任。

郑和双手负后,在园中来回细细踱步,只见府中管家从前院走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人,该进宫了。”郑和定了定神,从意念中回归状态,点了点头,便大步走出园外。

大明宫,御书房。

成祖依旧是那么的威严,郑和进去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的看书,郑和正要行礼,被成祖免了。成祖放下手中的《通史》,和颜悦色道:“爱卿来了,赐坐。”身旁的内侍立马搬来一张红木椅,郑和缓缓而坐。

成祖道:“朕许久没和爱卿单独共坐了,光阴似箭矣,多年未见,卿又苍老许多。”

郑和道:“微臣惶恐,能与吾皇单独而处已是莫大荣幸。微臣是老了许多,可皇上仍然清健如昔,真乃大明之福。”

成祖笑道:“朕不比卿常年颠簸汪洋,历经风浪,自是老样子。宫中闲闷,卿非不知。大小事务皆要操心,实在无聊的紧。”说罢愁眉微现。

郑和望着成祖,这位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一代帝王,此刻却是充满了无奈。颤声道:“吾皇心系天下,日夜操劳,微臣心中敬佩。然天下事要紧,吾皇亦自当保重龙体,则我大明万年常福。”

成祖又笑道:“难得卿有此心,好,家常话就不必多提,朕今日找你来就是商讨再次出使西洋之事。”

郑和大惊道:“吾皇是想命微臣再次出使西洋?”成祖起直龙身,道:“自是如此。卿两次出使西洋,功绩显然,朕思量再三,还须趁热打铁,延续此事,让更多海外番国知我天朝之威,使我大明皇恩相传四海。”

郑和亦站起身子道:“既是吾皇旨意,微臣自当尽力,然则此次出使西洋,耗时耗力甚重,如若再次出行,必当准备得当,恐要费些时候。”

成祖走近郑和身旁,拍了拍郑和双肩,信心十足道:“爱卿不必担心,如今四海升平,国库多有库存,卿尽管办事,后勤之事,国库自当全力支持。”

郑和道:“吾皇如此承诺,后勤自是无恙,只是前两次出海,船上侍卫工匠倒无甚缺失,却是航行水手递减不少,水手是大海之导航者,若不解决水手人手问题,出海远行便无法进行。”

成祖收回了郑和肩上的双手,思索片刻,道:“前两次出海,是如何选拔宝船之水手?”

郑和道:“皆从海边居民中挑选,他们大都是沿海渔民,靠出海捕鱼为生计。熟识水上功夫和海船掌舵之秘,并能判断潮汐风向。”

成祖道:“既是如此,再从这些渔民中挑选即可,有何之难?”

郑和叹了一口气,道:“吾皇有所不知,之前海船上之水手都挑的是壮年甚至是老一辈渔民,这几年我大明国力昌盛,内地贸易发展迅猛,如今多数沿海壮年渔民都向内地迁徙谋求生计,海边渔村中所剩者不过老弱病残,和一些未及弱冠之年者,要挑选一些技术娴熟之老手确有所难。”

成祖皇帝感叹道:“古人言:凡事有所利必有所弊,今日确是如此。我大明日渐繁荣昌盛,却亦造成东西南北人才失衡之状。”

郑和亦发感同道:“吾皇所言一针见血,这些年来人才都往中原内地一带汇聚,国疆海滨之畔却是发展凋零。”

成祖顿了顿,又沉思片刻,却见他浓眉横锁,来回走动,额上的龙纹已然依稀可见。这些年来他每日都要用脑思考很多问题,一个泱泱大国每日发生之事不可胜数,也真佩服他能挺这么久,说到底这都是命,天子自有天子命,百姓当有百姓福,人在其位,当谋其政。既然是帝王,总得要比他人多付出些。郑和在心里如此想着。

俄而间,成祖道:“给沿海各府发征募令,广招水手,不限地点,不限岁数,只要能在海上有两手,就招过来,年轻者更甚。谁敢言我大明后生不可畏?朕倒要看看,时下年轻一代,能否为国出点力,能否撑我大明一片天!”

郑和听到如此振奋人心之龙言豪语,哪能不敬?大声道:“吾皇一言,实是振聋发聩,微臣即刻着手办理。”

成祖又问道:“宝船上军士足否?首次下西洋之时,闻言卿逢爪哇内乱,差点兵戎相见,此次出海,规模要更大,军士自然要更足,卿以为何?”

郑和道:“吾皇考虑周详,一切尽听吾皇之言。然则兵贵在精不再多,我天朝出使西洋乃和平之举,故亦不能杀气十足。微臣建议于前两次基础上再增添一营则恰到好处。”

成祖赞道:“如此甚好,就依爱卿之言。今日之议就到此吧,卿即刻着手准备。”

郑和跪了下去,叩首道:“谨遵吾皇意旨,微臣告退。”言罢便要出门,“爱卿稍等片刻。”

成祖又叫住郑和道:“爱卿此次出海回来,有没有建文之行踪?”说罢,环望四周,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严肃。

郑和一听此言,亦是神经绷到极处,记得上一次出海归来,成祖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而今日又是如此一问,看来这建文之下落在成祖心里始终是个石头,那么多年了,仍然放不下。

只听郑和道:“微臣此次出海,于周边孤岛山屿亦巡视了一番,确无建文帝之行踪。微臣办事不力,请吾皇责罚。”

成祖顷刻间便收回了之前的警惕与严肃,笑道:“卿无罪,朕亦无打算要力寻建文之行踪,只是卿当顺便留意即可。”郑和道:“微臣遵旨。”便即告退。

沙镇。

偏僻的小镇上,今日却格外热闹,数百人围在镇东头的菜市场,对着那古老的石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熙攘的人群中,几个少年逢空钻闪,快步挤到石墙下,望着那石墙上张贴的巨幅征募令,大声的宣读起来“大明西洋特使郑和兹承吾皇诏令如下,朝廷远航西洋之举即将进行,举国上下,务必援持。今于各府广发征令,凡熟识海事船事者皆可应征。不论老幼,不论出身,不论地点。应征者统一随同特使南下西洋,望吾大明子民为天朝之盛慷慨以赴,壮吾国威。大明永乐七年八月。”这些少年中带头宣读的正是邓孝明一行。

当中一个少年道:“原来是三保公公要下西洋在这征民呢,我还以为官府又要增收渔税呢。”

邓孝明道:“承昂,你也就这点觉悟了,收税收傻了吧你。”那叫承昂的也是和秦航一起在柳先生私塾念书的同窗,本姓郭,和邓孝明几个是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几个少年中,平日里倒数他最是憨实.

只听得郭承昂道:“你那觉悟也比我高不到那去,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还在这充先生,人家这么高深的征文,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就别念出来显眼了。”

邓孝明一脸不屑道:“所以说你小子脑子转不过弯,没看见征文上写的嘛,凡熟识海事船事者皆可应征,你说就咱这水上水底功夫,不去那都是浪费人才。”郭承昂惊愕结巴道:“怎...怎么....,你还想去应征?”

邓孝明哈哈大笑道:“那是,上面写道不论年龄,只要有本事就都能去。嘿嘿,我的本事你也是有所目睹有所耳闻的,我不去,那还有合适的人去吗?”

郭承昂哼了一句,显是不太服气,道:“别吹了,又不是去捡金元宝,咱还是在家帮家里打打渔吧。再说那真要去的话也实在是太远了,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来?运气不好都回不来。你没看到秦航的叔父前些年也是随三保公公的船队去西洋的,这些年连影都没回,估计是没什么盼头的了。你一点底儿都没有,就只会逞能瞎吹。”

邓孝明狠推了一下郭承昂,冷眼道:“你怎么老是提秦航他叔父?让他老爹听到了你就惨了。再说人家也就未必便真出了事,只是长时间没回来而已,你这乌鸦嘴可别乱嚼舌头。我想去是因为我想要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个个都像你一样只知道在家中打渔那还了得?国家兴亡匹夫都有责,何况还不是要咱去拼命呢,只不过是随同三保公公去趟西洋而已。”

郭承昂显然不想再和他争执下去,只得道:“我嘴笨说不过你,不过你要想清楚了,最好跟你老爹商量一下,我估计他是不会同意的。”

邓孝明长叹了一口气“唉”了一声,道:“是啊,我老爹那老古董说破天也不会让我去的,实在不行只能先斩后奏,走,先去应征报名再说。对了,还得拉上秦航盛郅他们几个一起,你也别想跑,咱哥几个有难一起闯有祸一起当。”

郭承昂错愕道:“不是吧,我..我..我可没说要...”还未等他说完邓孝明便强拽着他走远了。

秦航在房中坐了又躺下,刚躺下又坐起。脑子里像是在和什么挣扎似的。刚刚下午好友孝明承昂来找过他,跟他谈了三保公公征募令的事儿,这哥儿俩已经偷偷的去应征处报了名,现在就等他的态度。在秦航的内心深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去报名。他忘不了那天三保公公回航时那惊天动地的场面,忘不了那宝船上一列列健朗不俗的水手,忘不了那天晚上和若纯说过的话。可是既是他一千个情愿,他知道,有一关,他始终过不了,那便是父亲。父亲没有反对他习武,但却禁止他航海。每一次出去和父亲捕鱼,他没有掌过一次舵,没操过一次舟。不是他不想,是父亲不让。是什么原因,父亲到现在也还没告诉他。父亲不说,他也从来不问。有些时候,秦航真的感觉他们父子很奇怪,都是一样的少言少语,都是一样的把事情埋在内心深处。两人的这种性格造成了他们父子间缺少了太多的交流。难道自己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练功,真的就无用武之地?他不甘心。至少现在他很不甘心。一起长大的几个伙伴都去了,唯有他,不敢这么快地决定。要是没有家庭这股阻力,他相信自己不会比那几个伙伴慢。有时候他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想做的事,父亲都不怎么认可。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父亲收养的。不想了,越想可能越烦吧。还是直接向父亲说吧。他这样想道。

秦航微微的拿起竹筷,给父亲夹了个鱼头,轻言道:“爹,您多吃点吧。”

秦老父还是没有任何的表情,依旧是那样的坚毅冷峻,道:“恩,你也吃。”

秦航默默地看着碗中的青鱼,夹起一小块鱼身往嘴里塞去,缓缓道:“爹,我想去当水手。”

秦老父刚把口中之菜咽了下去,便即放下碗筷。沉默了半晌,道:“先吃饭,吃完早点温习功课。”

秦航一听,像是早猜到了结局一样。但他还是补了一句:“爹,我是说真的,昨天我看到三保公公的征募令了,我想跟随公公一起去西洋闯闯。”

秦老父望了一眼秦航,没有半分犹豫,道:“当水手很了不起吗?先做好自己该做的吧。”

秦航没有丝毫顺从的意思,继续道:“爹,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不想让我去航海,可是我真的是很喜欢当水手,十八年来,我没有违拗过您分毫,但今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何会不同意。”

秦老父道:“为何不同意?因为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就这么简单。”秦航不解道:“一个儿子?这和我当水手有关系吗?”

秦老父脸色沉重起来,道:“你去当水手,你懂什么是水手吗?”

秦航正色道:“我只知道一个水手能在大海中经的起风雨吹打,能在关键时刻掌握全船人的性命。”

秦老父厉声道:“你知道的只是表面,你知不知道在大海的水手是一只脚踩在船上一只脚踩在海里?爹老了,走的时候还想留个人来送终。”

秦航默默道:“当水手未必就是死路一条,我又不是不回来,等任务完成返航时,我还是可以回来孝敬您啊。”

秦老父摆了摆手,道:“别说了,回屋做功课吧。”

秦航却呆在原地不动,眼里闪烁出无比坚定的目光,道:“这次我是真的决定了,爹,我们不能太自私,国家正是用人之计,就当是让孩儿为国家尽点力吧。”

秦老父怒道:“你伯父为国尽力去当水手死在大海上,你叔父为国尽力去当水手失踪三年,我当年为国尽力去当水手落下了现在的小腿风湿残疾。你现在又要为国尽力去当水手,现在什么狗屁报效国家,我们秦家为国家尽的力还少吗?你真的想看到我们秦家人都死绝吗?”

秦航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么大的火气。他也是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说自己竟还有个伯父。原来自己家里的长辈们都当过水手,但遭遇听来却都很悲惨。更有甚者,父亲居然当过水手,这是他从来没听父亲提及过的。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会不让自己操舟,不让自己掌舵。

他默默地收了收桌上的碗筷,道:“对不起。”便走向屋内。

又是一个明月夜,秦航再次来到了后山,也许只有这个地方才能让自己的内心真正得到平静。日间父亲的那些言语还不时的回荡在耳旁,之前不明白,现在他有点懂了,父亲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只是内心深处的不甘却未有丝毫减少。自己原是水手世家,等到自己这辈,却不能延续。怕是尘世间最痛苦之事亦莫过于此吧。是要再继续坚持?是要走自己的路?还是听父亲的话,在家虚度此生?他是多么的想去看看大海深处,多么的想去看看海外的世界啊。但眼前的状况却是如此的纠结。

“在想什么?”一声清脆的问候打乱了沉思中的秦航,他抬起头一看,却见若纯从树后走了过来。这么些年来,若纯始终会在自己最烦闷的时候出现在后山,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秦航示意她一起坐下。他轻轻拨着若纯的秀发,充满爱怜道:“刚和父亲谈了去当水手的事,他不同意,所以就跑到这来了。”

若纯任凭情郎的双手在自己秀发上轻抚,亦是充满柔情道:“这本就在你意料之中,不是吗?”

秦航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是啊,我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若纯把手轻放在秦航宽厚的手背上,明月之下,她的俏脸,显得更加的清丽绝俗,她的手轻轻的握紧住情郎,这一刻,她感受到了秦航内心深处的无助与孤独,她轻轻倚靠在秦航的肩上,缓缓道:“有些事是要你自己做决定的,你已经长大了,什么事该做不该做,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我只是一个女子,拿不住什么主意。但我知道,有很多事,先不管它对或是不对,你总得先去做,先去尝试,这样才不会有遗憾。现在又有谁能说的清谁对谁错呢?只能留待后人去评说吧,我们尝试过,则无憾矣。”

秦航望着怀中这从小就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刹那间胸中一片释怀。真是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觉,此前还后知后觉的他现在已是满脸尽然,仿佛天地间再无任何事物能够动其心分毫。他一把将若纯紧抱在怀,道:“若纯,你说的对,先不管它对错,咱先做了再说。船到桥头自然会直,我明天就去应征处报名。我秦航此生有你,当真是夫复何求?”

若纯顺从地躺在情郎怀中,她闭起双眼,享受着这一刻,只是明月在这一刻却已不知何时躲入云中。就这样,她静静的躺在情郎怀中,直到黎明。

大明宫,金銮殿。

成祖皇帝端坐龙椅之中,静静地听着殿下官员奏报着各地时事。他每天都要听着这么一帮人,叙说着天下大事。而每次听到的几乎都是无尽相同。这些人不是问国库要钱,就是问朝廷要人。除了这些事百官似乎不知道还要做什么。贵为一朝天子,每日听到的也不过是这些而已,他有时候甚至挺羡慕郑和,他可以在万里汪洋中乘风破浪,向海外番国宣扬我大明国威,而自己却只能在深宫听着这些所谓的奏报。

所以郑和两次回航返京,他都会仔细盘问航海时的所有事务,上至军士开销,下至船员染病,他都会一一询问。古往今来,怕是没那个皇帝能有自己这么勤快了,当然除了自己的老皇父。自己虽然再好大喜功,也确实不敢同开创了大明一代江山的老皇父相比,这是自知之明。所以他想在另外一些领域多有建树,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让郑和不远万里去西洋的主要用意,下西洋之举的确是前无古人,这一领域恐怕历史上没有其他帝王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了,他心里这样想道。

忽然内侍传道:“皇上,郑和到了。”

成祖从遥想中回脱,双手一挥道:“宣。”

片刻间郑和已然走上殿来。成祖和颜问道:“爱卿,征募水手一事有何进展?”

郑和躬身答道:“吾皇天恩,征募一事一切顺利。据沿海各地应征处回报,应征者粗略统计当有上千人,此时尚在招募中。想是我大明子民报国之心甚切,有民如此,吾皇当无忧矣。”

成祖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如此我大明青年后生当真豪杰,国家未来有望。甚喜甚喜,不过以数千人之众,犹自太多,如何精选?”

郑和道:“数千之众确实过多,微臣想有一策,为优胜劣汰制。即办一水手擂赛,技术娴熟者最终能得以脱颖而出,技不如人者则予以淘汰,如此便可达兵贵精不贵多之境。”

成祖大悦道:“好计,依爱卿之言行事。朕亦闻言应征人众中,尚有江湖人士,可有此事?”

郑和道:“确有此事,因征文有不限出身之说,故些许江湖人士亦前来应征,微臣亦曾细查过,如湘江帮,太湖,长江九曲坞等都有徒众前来应征。”

成祖忧道:“江湖人士皆为桀骜不驯之类,再者又有少数与朝廷作对,居心叵测者实是有之。使其随同出海,且会生事?”

郑和道:“吾皇勿忧,江湖自有江湖规,微臣定当因人而用,以免生乱。为保无虞,刑部侍郎张大人已命人将前来应征之江湖人士其亲友好生照料,料得他们必不敢轻易节外生枝,吾皇当可安心。”

成祖赞道:“爱卿办事果然得体,既是如此,一切皆依爱卿之意行事。然那些江湖人士之家眷留意即可,万不可监视扣押,朝廷当有朝廷之风度,刑部侍郎切记。”

左侧一中年官员拜地而出,道:“谨遵吾皇旨意。”听其言语,该是郑和口中的刑部侍郎张大人。

成祖又道:“水手擂台大赛杰而出众者,朕当有赏,爱卿定当好生监管,不容下面作端舞弊。”

郑和道:“微臣领命。”如此朝会散罢,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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